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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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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遥心下暗喜找对了人,当下脱口说道,“你看,那个儿子现在回来啦。你是他的母亲,对不对?”

“你就是……我的儿子?”妇人根本没有理会鉴遥,只是目光定定地盯着晨晖,蜡黄的脸渐渐变得一片绯红,“真的,是你回来了?”

晨晖原本一路上心乱如麻,此刻听妇人开口相认,也顾不得多想,当下双膝一沉就跪了下去,“不孝儿晨晖,今日才来见过母亲!”几个字甫一出口,无边的泪水就仿佛涨潮一般想要往外涌,堵得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原来就是你,十七年了啊,你为什么……为什么……”妇人猛地扑过去,死命地用枯瘦的胳膊推搡着晨晖的肩膀,声音也在顷刻间凄厉难言,“你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要回来祸害我们?”

晨晖猝不及防,竟然被这妇人推得坐倒在地。妇人还想上前厮打,一边鉴遥慌忙上前将她拦腰抱住,“大婶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你叫我怎么说,怎么说?”妇人奋力挣扎着,满是鱼尾纹的眼眶里忽然滚落出大颗的泪水来,“你这个祸害,当年害了我们全家还不够,现在又要回来继续害我们吗?”

“大婶,你冷静点,到底怎么回事?”鉴遥想要把晨晖从地上拉起来,却又不敢松手放开妇人,只好拼命打圆场。

然而妇人照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狠狠地盯着晨晖,眼里满是血丝,仿佛想要用眼光把他扒下一层皮来似的。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肘吃力地弯过来擦着眼角的泪水,忽然转头看着身后的田野,惊慌地叫道:“你们快走,他爹回来了,他会打死你的!他们都会打死你的!”

鉴遥回过头去,顿时吓得一哆嗦,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村民。那些村民个个都面黄肌瘦,衣衫破烂,黧黑的脸上唯有眼仁闪烁着骇人的白光。他们手里大多提着扁担镰刀,却又畏缩地不敢上前,想来对这两个外乡人有些忌惮。而在他们身后,几个原本在田里劳作的汉子正举着锄头,快步地朝他们奔了过来。

“这些人我们惹不起,下次再来吧。”鉴遥也难得离开隐居的神庙,几时见过这般粗俗剽悍不近人情的村民,却碍于木兰宗的戒律,不能随意对普通人施行法术。无奈之下,鉴遥只好放开妇人,一把拉起晨晖就跑。

“快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妇人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吓得鉴遥加快了脚步,一心只想息事宁人,远离这个不可理喻的地方。

“不,我还想……看看父亲。”晨晖忽然定下脚步,任鉴遥如何拉扯都挪不了半分。他转回头静静地看着举着锄头冲过来的汉子,似乎想要把父亲希禾的一丝一毫都记在心底,连那把锄头当头砸下都没有一点闪避之意。

“糟糕!”鉴遥大惊,若是晨晖在这个时候出了事,他如何向楼桑大主殿他们交代?他当下暗运念力,宁可违背木兰宗的戒律使用法术,也断不能让这些愚夫悍妇得逞。

“他爹,他是你儿子,真的是你儿子啊!”千钧一发之际,妇人忽然飞扑上去,一头撞在农夫希禾的小腹上,带着他一起滚倒在地,“他虽然是个祸害,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儿子,你就忍心亲手打死他么?”

“我不打死他,村子里面的人怎么办?”希禾红了眼眶,推开披头散发的妻子想要站起来,“上次为了他我们已经十几年抬不起头来,这次怎么给别人交代?”

“对,我们整个清水村就是被这妖孽害惨的,这次怎么还能放过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方才给晨晖和鉴遥指路的老太太。此刻她再不是初见时慈眉善目胆小怕事的模样,焦黄的牙齿龇出唇外,竟有些狰狞的感觉。

“对,杀了他!”

“杀了妖孽才能驱邪!”

“我们苦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放走了这个妖孽!”

村民们纷纷鼓噪应和,仗着人多势众,手持家什大步逼了过来。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鉴遥心急万分,见晨晖只是默默地跪在地上向希禾夫妇叩头行礼,干脆一把将他扯到背上,在众村民的围攻中狼狈朝着村外跑去。

“刚才是他在说话么?”眼看两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村民组成的人墙之后,希禾哐啷一声扔了锄头,茫然地道。

“嗯,他在叫爹和娘。”妇人抹着眼泪点头。

“多好听的声音……叫我们爹和娘。”希禾呆坐在地上,似乎慢慢回味着那天籁般的声音,黯然地一拳头捶在地上,“可惜,再听不到了。”

一路慌不择路地跑了一个时辰,鉴遥才气喘如牛地将晨晖扔在地上,叉着腰恶狠狠地骂道:“累死我了。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要不是我,你早就被那些扁担打得像拍黄瓜!就你这德性,要是给楼桑老家伙看见了,不气死才怪!还怎么做少主!”

“骂够了没有?”晨晖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瞪着鉴遥。

“算了算了,好好地被人家骂成妖孽,还要打要杀的,都会不习惯。”鉴遥避开晨晖杀人般的眼神,口气退让了一步,“这下爹娘也看到了,总算死了心吧。”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晨晖皱着眉,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那个村子里土地贫瘠水源浑浊,却不是天然形成的,好像……好像被人下了禁制咒语……”

“真的?”鉴遥惊奇地问了一句,随即拍了拍脑袋,“我还突然想到一点,以前一直听楼桑主殿到处宣扬你从小天赋异象,出生时红光漫天天花乱坠什么的,是天生的木兰宗少主,怎么和今天看到的反应全然不同啊?”

“要不我们去镇上打听打听吧。”见晨晖仍是皱眉不语,鉴遥只好找了个折中的提议。

晨晖没有反对,事实上他们此刻确实不敢再回到清水村去。好在在集墨镇打听了半日,倒真让他们打听到了清水村的故事。

原来十七年前,清水村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乃是整个地区最富庶的村子之一,而希禾家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不料有一天,一个神官到了村子里,直言说村里出了妖孽,要祸害全村,而这个妖孽就是希禾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希禾一家自然不信,还雇人把神官揍了一顿赶出村子。哪知从此以后,整个清水村河流突然浑浊发臭,鱼虾大量死去,用河水浇灌的粮食果树也纷纷枯死。村人不敢再饮用河水,纷纷打井取水,却又纷纷生了奇怪的病症,相继有人死去。于是村人着了慌,赶紧将那神官请回来,询问驱邪之法。

那神官也不推辞,坦言只要将那妖孽交给他带走消灭,清水村的灾难自然会免除。可是希禾一家仍然不肯交出孩子,以至于全村人一起串通,又抓了希禾的老母亲,才终于逼得希禾夫妇将儿子交给神官。神官带着孩子走后,村里的水质虽然得以好转,却再也恢复不了过去的甘美,土壤也再不像以前那般肥沃,好好一个清水村从此凋敝下来,希禾一家在村里也成了众矢之的。

“我一个亲戚就是清水村的,到现在一提到那个祸害还恨得牙根痒痒呢。”酒楼里的老掌故喝得有些高了,兴致盎然地对殷勤劝酒的鉴遥说道。

鉴遥偷偷望了望一旁坐着的晨晖,悄悄地道:“这些村野谬言,你不必当真。”

“我总觉得,清水村的情况,好像是有人施了咒,却又没能完全解咒。”晨晖低低地道,忽然站起身来,“我再去看看。”

“别管了,我们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还要去帝王谷呢。”鉴遥慌忙制止。

“我不能不管,毕竟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晨晖轻轻挥开鉴遥,笑了笑,“你就在镇上等着,我今天夜里保准回来。”

鉴遥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他们心里都有谱,那个神官没准就是木兰宗的人,说不定就是楼桑大主殿本人。他们看中了晨晖的资质,却又无法说服他的父母将孩子献给这样一个备受皇权打压的教派,只好采取了这样的下策。

晨晖直去了一整夜,鉴遥也一夜没能睡着。等到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鉴遥一把拉开客栈的门,正看见晨晖靠着墙壁坐在门槛上,眼圈乌黑得像被烟熏过,睡得人事不知。

“咒解了?”鉴遥拍醒了他,又递过去一碗水。

“解了。”晨晖咕咚咕咚把一碗水灌了个干净,方才苍白地笑道,“也不知是谁下的那个破咒,解起剩下一半还真是费事,简直累死我了。”

“从此,你就不欠清水村什么了。”鉴遥在晨晖面前蹲下来,面色是难得的肃静,“从此,你就只是木兰宗的少主。”

“是的,我明白。”晨晖用手撑着台阶站起来,“我从此和清水村再无瓜葛。”

“还有,今天的这一切,你不要去问老家伙。”鉴遥又叮嘱了一句。

晨晖不语,半晌垂下眼睑,沉重地点了点头。

陆 眼看鸡犬上天梯

舒沫没有像两个少年折了一个大弯,她径直往九嶷郡东北角的帝王谷而去。帝王谷乃是九嶷山脉一个东北至西南走向的分支,因为背山临海风水绝佳,乃是云荒历代帝王的埋骨之处,因此称为帝王谷。

到达帝王谷的那天,正是六月初三——离千秋祭还有十九天。千秋祭乃是梦华朝开国帝王风梧的忌辰,淳熹帝由太子而登帝位后,为示孝道,特将六月二十二日定为千秋祭,届时全国家家户户都要在门楣上插上白花以示哀悼,至于何种白花,则依据各地物候而定,如博雅郡选择天铃花,苍梧郡选择桐花,桃源郡选择郁李花等等。至于帝都,四边临湖,芦苇繁茂,便定了苇花。

舒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伽蓝帝都碰上千秋祭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帝都处处都飘扬着散落的苇花,纷纷扬扬好似六月飞雪,一不小心钻进人的鼻孔里,顿时便会红了眼眶,甚至声泪俱下。淳熹帝当年颁布这个律令,就颇有些举国同悲的意思,只是太过刻意,倒显得小气了。

除了举国志哀之外,每年的千秋祭时,风梧帝在帝王谷的陵寝处还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由最高等的神官大司命主持。不过前任大司命淳煦担任此职不过短短三年,就被淳熹帝当众处死,其后大司命一职一直空缺,只能由少司命傅川代为主持。淳熹帝原先也会亲临,后来因为路途遥远靡费甚大,就改为在伽蓝帝都面向东北遥祭而已。

皇帝虽然不再亲临,但是千秋祭该有的排场却一样不少,可以说九嶷郡里有一两万人就是靠这个千秋祭维持生计。而这些人,此刻就聚集在风梧帝陵寝附近的小镇——淳熹帝御赐了镇名叫做“铭恩”的,因此当舒沫走进铭恩镇的时候,这里已是一派忙碌景象了。

舒沫原本想一到此处,就径直上到无字碑处,安心勘察朔庭的转世。谁知道不光前往帝王谷主享殿的道路被帝都来的特使封死,就算舒沫可以施展法术潜入到无字碑前,也会被那些日以继夜操习祭礼布置祭台的神官扰得无法专心,根本不能施行极耗心力的洄溯之术。

这样一来,舒沫只得按捺下性子,在铭恩镇上暂时住下来。她闲着无事,有时候就走到镇外靠近陵寝配殿的地方,看那些神官们穿着色彩各异的袍子,手持箫、笙、埙、觱篥、龙笛、箜篌、羯鼓等等,排演祭礼上的各色曲目。另外还有一些十二三岁的少年男女,约摸三四百人,身穿绿紫青的杂色衣衫,手持花枝,分列队形,翩翩作舞。舒沫虽然心头焦急,倒也可以借着这些从未见过的仪式打发漫长的等待时光。

千秋祭既然是风梧帝的忌辰,各种音乐舞蹈无非都是对那个起于草莽的帝王一生传奇的再现和称颂。有时候舒沫会想,不管风梧帝再怎样伟大英明,他决然料想不到他性格中的狠绝和仁慈分别遗传给了两个儿子,而当他仅仅死去三年后,一个儿子便杀死了另一个,打破了风梧帝生前苦心想要维持的平衡。

根据祭礼,在正式的千秋祭开始前五日,分别有一些小型的祈福仪式,称为“备安日”。就在那天,舒沫看到一些做粗活的神官抬来一块块木板,将它们搭建在陵寝外高高的云杉木树枝上。这些木板均光滑平整,上面用彩漆绘画出朵朵云纹,配以金粉,装饰极为精美。

随后,几个神官爬上悬在半空的木板,从陵寝外的牌坊一直走向最后面的明楼,将手中紫色绸缎所结的挥帛沿途挂在云杉木上。山风拂过,神官飘逸的袍角和绶带掩映在随风舞动的紫色挥帛间,再配上雅致悦耳的乐声,倒真有一派仙乐飘飘的神圣氛围了。

舒沫微微冷笑,这些排场,想必是为了主祭傅川所设。昔日淳煦大司命法力高强,自然可以虚空漫步,哪里需要这些劳什子。傅川虽然费尽心机爬上了高位,灵力上终究成就有限,只好闹出这些花头来,衬托自己鹤立鸡群的崇高地位。想到这里,舒沫轻轻抬起指尖,向着正中一块木板屈指一弹,想要不知不觉中将那块木板虚虚切断,那么祭典之时傅川走到此处,木板便会断裂,可以让他大大地出一个丑。

可是正当舒沫准备施法之时,一只手忽然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沫儿。”

舒沫一惊,连忙缩了指头转过脸,却看见一个蓝发碧眼的鲛人女子正笑语盈盈地看着她,居然是傅川的鲛奴璃水!

“这些木板称为天梯,主祭固然要登临,前后却也簇拥着另外手捧祭器的神官,很是浩荡的。”璃水低头指着云杉枝叶间投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看,木板上的云纹都是镂空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波浪一样,雕刻这样一块天梯需要很多工夫呢。”

舒沫明白璃水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微微有些懊恼,“说起来,璃水姐姐是早已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也是昨天刚到,现下主人睡下了中觉,我便出来看看。”璃水仿佛感觉不到舒沫的恼意,兀自和气地笑着。

璃水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傅川了。舒沫对这个称呼大是不满,当下冷笑道:“璃水姐姐对傅川,倒真是忠心得很哪。”

鲛人女子明丽的眼眸扫过舒沫的脸,毕竟是比舒沫多活了两百多年的生灵,轻易就觉察了舒沫的心思。她低着头轻轻笑道:“看这日头多毒,我们到那边的树林子里面去说话吧。”说着携起舒沫的手,向着前方走去。

鲛人一族被空桑人视为奴隶,地位低下,按习俗他们主动触碰到空桑人都是失礼之举,更何况舒沫出身云浮世家,更是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然而舒沫却自然地跟着璃水往前走,因为璃水对于她,并不是普通的鲛人。

那个时候舒沫刚从南方的南迦密林被舒轸带到隐翼山,对于隐翼山巨大的冰川、神奇的夜光莲、绚烂的极光甚是好奇。她原本不是安分的性子,一日趁舒轸外出,偷偷跑到后山极为险峻的冰洞里去,想要采摘那里的水晶石簇,却不防跌进一个冰窟窿里,顺着那漏斗形的冰槽滑进了深海之中。

她那时年纪幼小,灵力微薄,很快就被汹涌的巨浪打得失却了方向,双手更是被刀锋般的冰刃划得血迹斑斑。这血味很快引来了无数嗜血的海兕,它们尖锐的长牙仿佛一排排整齐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将水中苦苦支撑的舒沫围住,眼看就要冲锋而上,将她撕成碎片。

舒沫一辈子都不曾那么惊恐绝望过,那些海兕血红的眼睛,呆滞却又凶恶,带着无法说服无法抵御的蛮横,至今仍然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努力将最后一点灵力凝聚,炸破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头海兕的头,便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力量猛地将她的身体托出了水面,带着她飞一般跃过了那群饥饿海兽的包围,重新落在海水中。舒沫惊讶地低下头,发现用肩膀托住她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白皙如同象牙,眼眸碧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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