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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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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溲溺,你号称云浮翼族的后裔,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朔庭哼了一声,洋洋得意地道,“虽然你骂我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可我每天坐在这清静洞天里,心绪仿佛与自然贯通,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我浮想联翩受益匪浅呢。那只蚂蚁让我想起了人,原本都是循着自己的本能行事,然而受了挫折折磨,就变得聪明,也变得怯懦。继而我又想,就算人的灵魂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也会衍生出千奇百怪的脾性品质来。就好比同一个灵魂,若是投身在不同的躯壳中,其表现也必然会不同,所以灵魂虽然不断轮回,这世上千万年来的人,却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而神的存在,教义信仰的存在,就是要洗净人生中的种种后天变化,回归人最本质最纯净的灵魂……你看,我从一只蚂蚁就想到这么多,是不是天纵英才啊?”

“你就自吹去吧,我看你是天纵牛皮才对,谁会理你。”舒沫懒洋洋地翻过身躺在井口的草地上,眼睛盯着高渺的天空,嘴上虽然驳斥,心里却满满地荡漾着酸涩的快乐,“你看天气变了,马上就会下雨,那么大司命的高徒大人,又由此得到什么启示要训示给我们呢?”

“下雨,真的下雨了!”朔庭欢呼一声,跳起身来,“堂堂高徒大人要训示你的是——我终于可以洗澡了!”

“呀!”舒沫一眼瞥见朔庭果然伸手去解身上破烂血污的衣衫,脸一红就跳起身来,“你,你这个无赖!”

“宁可食无肉居无竹,却断断不可寝无浴啊。我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幸亏你离得远才闻不到……”朔庭笑着叫道,“喂,你去哪儿啊?”

“去给你偷一身干净衣服来,我就不信这个破结界也挡得住!”舒沫的声音远远传来,直到听不见了,朔庭才踉跄着扶着井壁站定,仰起头任由夏季的骤雨冲刷着他的身体,淡红的血水一滴滴地渗进了枯井底部的泥土中。

“朔庭……”舒沫睁开眼睛,视线仍然有些模糊,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个阳光般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当时换上了自己带给他的衣裳,可自己最后的记忆里,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烂的袍子走的吧。他始终,还是不肯放弃大司命亲手为他披上的法袍。

噬魂蝶终于一只只地在体内安息下去,让舒沫终于有力气克服掉洄溯之术带来的隐痛和疲倦,慢慢地将死死握住井沿的手指放开。

浑身如同被车轮碾轧过一般松散无力,舒沫就势靠坐在枯井边,努力收敛着自己散乱的灵力。洄溯之术异常艰深,自己修炼了多年,仍旧无法控制自如,容易被身边骤然出现的事物引导。这次故地重游,来到这口埋藏了她诸多欢乐与痛苦的枯井边,就不由自主陷入了昔日的情景。

可是她豢养噬魂蝶想要做的那件事情,却不到特定的那一刻便无法实施。她仍然只能等待。

这里是毗邻皇宫的皇家神庙,作为云荒标志的摩天白塔就伫立在蓝色琉璃瓦的神殿之后。时已入夜,神庙中空无一人,似乎只有舒沫独自坐在天地之间,悠悠地回味着和朔庭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梓童,轮到你了。”一个声音忽然钻进了舒沫的脑海,若非对这个声音恨到刻骨铭心,舒沫的潜能里也捕捉不到这个遥远的信号。她用手臂撑着自己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飞速地调动起灵力把接下来的对话一字字地收进了耳朵。

这样做的缘由只是因为,舒沫从来没有听过淳熹帝流露出如此温柔的口吻。而且那种温柔里,含着千般小心万般容让,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服软乞怜。

能让淳熹帝如此爱恋敬畏的,该是怎样一位皇后呢?舒沫从来没有见过当今空桑的皇后白苹,甚至也不曾听说过什么关于这位皇后的传言,只知道她在淳熹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做了皇后以后也一直幽居深宫,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

“梓童的皇后走得好,逼得我只好把皇帝移开了。”

“好凌厉的杀招,我真是进退两难啊。算了,战车就让你吃掉吧。”

“再不动用暗子,我可真要输了。呵呵,梓童可料到我把暗子埋在这个位置么?”

淳熹帝带笑的话语一句一句传来,似乎被杀得左支右绌还满心欢喜。然而与他对弈之人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原来他们在下双舆棋。

双舆棋在空桑的苍平和梦华二朝颇为流行,棋子分为红黑二色,棋盘经纬各纵横八线,走法和中州的象棋有些类似。不过与中州象棋不同之处在于双舆棋棋盘分为两层,故称“双舆”,上层对局厮杀的称为明子,下层布局潜伏的称为暗子。暗子双方都只有一枚,在开局之前由对弈之人暗中布好,对方无法知晓。暗子布好之后便无法移动,然而当上层对方明子出现在暗子四周九个点位时,包括双方的皇帝,暗子不分大小皆可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搏杀。正是这枚暗子大大增加了棋盘的变数,让空桑贵族平民乐此不疲。

双舆棋虽然有趣,可舒沫仍然觉得云荒最尊贵的帝后二人深夜潜入神庙之中对弈,乃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可惜她不敢靠近声音传来的神庙后殿,深恐被同样身负灵力的淳熹帝觉察。

在复活朔庭之前,她暂时还不会公然对淳熹帝发难。

忽然,淳熹帝发出一声惊呼:“我的暗子呢?我明明记得它在这个位置。”

对弈的白苹皇后仍然没有说话,仿佛淳熹帝的一切行动语言都是自编自导的无聊剧目,她对此毫无兴趣。

“真的没有记错啊……难道……”淳熹帝一直松快的口气停顿下来,再开口时,已笼罩上沉沉的黯淡之色,“难道,你还是用了术法?”

“你老了,记忆力不比从前。”一直沉默的皇后终于开口,嗓音泠泠如金玉相击,高雅尊贵却又冰冷无情,伴随着打开上层棋盘的声音,“你的暗子在纵六横五,你记成了纵五横六。”

淳熹帝没有开口,似乎在默默地想着什么,半晌道:“那今年便算是你赢了吧。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的血,每天一碗。”白苹皇后显然早已打算好了,开口时没有半分犹豫。

“那样我会死的。”淳熹帝苦笑着道,“我们成婚的时候便已经说好,每年博弈无非怡情,不能危害社稷,也不能伤及性命。”

“可我只想要你的血。”白苹皇后不为所动,淡淡地重复着。

“所以你今天一定要赢。”淳熹帝终于了然,“你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可以不择手段……苹儿,我素来对你没有任何约束,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让你赢。”白苹皇后镇静地道,“你这些年每次的要求都一样,要我为你生一个孩子。可那是天谴,我们不可能再有孩子。”

“那不是天谴,是你……”

“那是你害死淳煦的报应。”白苹皇后冷冷地打断了淳熹帝的话,“十七年前死去的那个孩子,是我们最后的骨血,从此以后你休想再有我为你孕育的后代。当然,你尽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别说了……”淳熹帝痛苦地打断了皇后的话,叹息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从明天开始,我命人来取血。”白苹皇后身上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正要抽身离去,“不过,云荒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你尽可以毁掉我们的约定。”

“我不会毁约。”淳熹帝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敢确定地开口,“可是如果每天给你一碗血,我怕我活不到一年……每三天一碗,可以么?”

“好。就这么说定了。”白苹皇后说着,脚步声响,走出了后殿。

舒沫躲藏在阴影中,远远地望见一袭雪白的斗篷朝着神庙外走去,心里恍惚觉得,临去之时白苹皇后转过脸,朝自己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意。虽然她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看见白苹皇后的面容,但那个笑意却仿佛神庙里幽檀的香气,深深镌刻在脑子里,无形无相却又不容置疑。

叁 谁家玉笛韵偏幽

舒沫离开帝都的时候,没有向淳熹帝告辞。她已经见识了这个帝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就让他在妻子的恨意和无子的痛苦中煎熬吧。

舒沫原本以为自己就如同一片羽毛,到来和离开都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然而她错了,有一个人始终在留意着她,他就是少司命傅川。

傅川是特地派人在伽蓝帝都的出口处邀请舒沫的,会面的地址设在帝都城边缘的无为轩,可以纵览环绕帝都的镜湖无限波光。舒沫见到傅川的时候,傅川依旧穿着少司命镶滚着黑边的白色圣袍,神冠上垂下的绶带纹丝不动,神态沉稳端凝得如同一尊圣像。而他的脚边,则跪着一个美丽的鲛人女奴,细心地为他捶着腿。

“沫小姐请坐。”傅川站起来,刚朝着侧面的藤椅抬了抬手,他脚边的女奴就赶紧站起身,为舒沫斟上了一杯热茶。

“璃水姐姐?”舒沫脱口唤了一声,那个鲛人女奴便抬起头来,微笑着应了一声,“沫小姐还记得我。”

“璃水姐姐你坐,我看不惯你服侍人。”舒沫伸手想要将鲛人女奴拉过来,不料手中的人却纹丝不动,舒沫当下冷笑道,“傅川大人升了官,这架子也大得很啊。”

“璃水,退下。”傅川喝退了鲛人女奴,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来,却连多一份的客套也没有,“这次请沫小姐来,是为了给您提个醒。”

“少司命大人亲自接见小女子,真是莫大的荣幸。”舒沫继续冷笑道,“不过前倨而后恭,这态度转变之大实在是消受不起。”

傅川知道她所说的正是两人在紫宸殿外偶遇之事,当下也不解释,也不尴尬,只是仍旧摆出他那副招牌式的死板面孔,枯枝般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膝前,“沫小姐的牙尖嘴利,百无禁忌,在皇上那里已经显示过了,又有什么必要对我一个做臣下的老人张牙舞爪呢?不知道的人,怕是还会笑话云浮世家的家教了。”

“大人有话就请直说。少司命一职负责云荒的神官体系祭祀大事,日理万机,舒沫本就是山野女子,哪里敢浪费您的宝贵光阴听您训导?”舒沫被激起了斗志,丝毫不肯退缩。

“嗯,我知道云浮世家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可这云荒说到底,总还是奉帝王之血为主人。近日木兰宗的乱党野心不死,又开始四处活动,我请沫小姐来,不过是为了提醒您,为了云浮世家的清誉,还请不要参与的好。”傅川慢吞吞地道。

“倒是谢谢您告诉我,木兰宗仍未绝迹。”舒沫的语气里不无讥刺,眼中的光芒满含促狭,“不过我现在想起来少司命大人作为木兰宗的叛徒,是靠背叛了淳煦大司命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倒是要反过来提醒您小心性命了。”

“多谢了。不过那些乱党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沫小姐只要洁身自好,不给舒轸星主添麻烦就好了。”傅川说完,似乎有了意兴阑珊之态,不再开口。

“话说完了?”舒沫见傅川只是微阖着双目,似乎神游到镜湖远方的云海之中去了,便朝着无为轩后走了两步,大声叫道,“璃水姐姐,我要走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沫小姐……”鲛人女奴赶紧从后房转出来,慌乱地摇着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走不了的。”

“不是你走不了,是你不愿意走。”舒沫有些愠怒地看着满眼卑顺的鲛人女奴,似乎在哀叹她的命运,又愤怒于她的逆来顺受。眼看璃水仍然只是欲言又止地苦笑着,舒沫叹了口气,握住鲛人女奴的手道,“那我走了,你有机会到隐翼山来瞧我。”

“好。”璃水答应着,一直目送舒沫走远了,方才走过去重新跪在傅川脚边,低低地唤了一声,“主人。”

“她走了?”傅川仍旧阖着眼,慢条斯理地道,“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满身都是刺,一点长进也没有!”

“那主人便不足为虑了。”鲛人女奴柔顺地应道。

“只要舒轸不插手,那些乱党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傅川细细地抿了一口茶,悠悠道,“大司命的位置,也空缺太多年了……我,不甘心啊……”

一直从帝都走到望海郡,舒沫都无法平息自己的思绪。她暗暗地嘲笑着自己,原本以为流逝的岁月和隐翼山的修行生活已经磨平了自己的脾性,却仍然在故地重游之时轻而易举地惊醒了蛰伏的桀骜。这不,来伽蓝帝都没两天,就与淳熹帝和傅川闹了个不欢而散,活像一只坏脾气的斗鸡,哪里有舒轸多年来苦心培养的淑女风范。

这样也好,和云荒的帝王神官闹僵了关系,以后舒轸就不会逼着自己继承云浮世家的星主位置了。她此时的心力,全都灌注在复活朔庭一件事上,就算侥幸还有多余的时间,舒沫也打算用来收拾那些曾经残害过朔庭的“大人物”,哪里还可能像舒轸想的那样,乖乖地把云浮世家传承下去?

所以她一旦敷衍完舒轸交代的事情,就再无什么牵念,一心只想回到隐翼山去,继续洄溯之术的修炼。

然而就像舒轸担心的那样,舒沫终究还是迷了路。其实依照舒沫小姐的智力,循着官道雇车而行定可顺利回到九嶷郡的北部海岸,偏偏舒沫半路上跳下马车,独自朝着路边一个狭窄的谷口里面走去。

“小姐,那里人迹罕至,传说有妖魔出没,千万去不得啊!”赶车的车夫攥着舒沫塞的金铢,好心地提醒。

“你走吧。”舒沫回过头,朝着面有惧色的车夫潇洒地挥了挥手,心道不是我怕妖魔,而是妖魔怕我才对。

其实舒沫执意要进到这山谷中去的原因,在于她体内豢养的噬魂蝶。她一路上原本只是在车厢内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却猛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一掀车帘,便看见路边山石上生长的木兰树,白色的花瓣如同坟地上飘摇的招魂幡。

就在一瞬之前,体内的噬魂蝶忽然活跃起来,兴高采烈地想要飞舞而出,却被舒沫强行压制下去。她知道噬魂蝶乃是灵物,此刻突然苏醒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于是舒沫下车顺着山谷里飘荡的雾气走了一程,回头一看,方才进来的那条羊肠小路已经消失不见,一座不知何时突兀而起的高山稳稳地坐落在身后,阻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就仿佛刚才的山谷只是一头怪兽的巨口,当猎物走入口中时便切齿断掉了一切退路。

白色的雾气如同幽灵一般飘荡过来,遮蔽了舒沫的视线。雾气中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和人类的哀哭,让人仿佛落入了魔窟。而就在闯入者尚且不知所措的同时,乳白色的雾气骤然收缩,如同一只只波浪般巨大的利爪,朝着闯入者当头抓下。

舒沫的嘴角微微漾起了冷笑。这样的障眼法虽然足以把普通人远远吓跑,可是对于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而言,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捉迷藏把戏。她站在原地,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舞动的巨爪,手指轻轻一弹,红光微闪,一声沉闷的哀号就从利爪深处传来。刹那之间,妖异的白色雾气如同烟花一般轰然散灭。

于是舒沫伸手捋了捋飘散在脸颊边的长发,继续往前走去。

体内的噬魂蝶虽然一直被舒沫的灵力压制,此刻却仿佛嗅到了芬芳的花蜜一般,越发锲而不舍地舞动起来,逼得舒沫只好把它们放出来,看它们究竟要做什么。

透明的蝴蝶一旦脱离开舒沫的禁锢,霎时无声无息地展开银光流溢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上半空,向着云雾缥缈的山谷深处飞去。

舒沫提起裙摆,小跑着跟在噬魂蝶的后面,远远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湖泊。湖水作蓝色,背靠着一座连绵如屏风的山脉,山上树木不多,裸露着大片大片白色的岩石。白山蓝水搭配在一起,虽然不及隐翼山空灵圣洁,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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