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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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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如同弑神一般艰难,并且会遭受巨大的天谴。唯一的方法,是集齐十万人以上的力量一起动手,那天谴才能分散开来,不至于达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于是淳熹帝就召集了伽蓝帝都所有的居民,命令他们每人向淳煦大司命脚下的柴堆投掷一根燃烧的木柴,让所有的人一起来承担弑神的罪愆。而凡是抗拒这项命令的人,一律作为木兰宗的余孽论罪。
就在火刑执行的那一天,朔庭被带到了皇城脚下,淳熹帝当着火刑架上奄奄一息的淳煦大司命宣布将朔庭释放。“现在你和帝都所有普通的臣民没有区别了。”淳熹帝对朔庭道,“那么他们的职责同样也是你的,去把你手中的火把扔到罪人的脚下吧。”
“大司命没有罪,有罪的人是你。”在木兰宗的记载中,少司命朔庭如此回答。
可是淳熹帝既然都能下狠心处死自己的弟弟,又怎么会对一个余孽容情?更或者,那个老谋深算的帝王早已策划好,就算不得不放走朔庭,在各种官方的文告和私下的传言中,他也始终洗脱不了参与杀死淳煦大司命的罪名,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可是,就在卫兵们把燃烧的火把硬塞在朔庭手中,逼迫他将它投在淳煦大司命脚下时,火光中淳煦大司命始终高昂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下,顷刻被浓烈的火焰所包围。仿佛被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刺激了残余的潜能,一直被禁锢了灵力的少司命忽然挣脱卫兵的挟持,把手中的火把奋力往皇城门楼上一扔,霎时间烧着了淳熹帝背后的八宝凤尾扇,惊得门楼上一片大乱,也将淳熹帝精工绣制的衣袖燎去了大半。
“我的火把,终究是抛在了罪人的脚下。”眼看周遭士兵的雪刃步步逼近,再无反抗之力的朔庭转身朝着火刑架上淳煦大司命的遗骸磕了一个头,反手便将夺来的一柄佩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并非你站在权力的巅峰,你就能操纵一切。”他骄傲地看着恼羞成怒的淳熹帝,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至今被式微的木兰宗定为殉难节,所有的宗人都会在每年的那一天哭泣祭奠,缅怀他们凛然殉教的宗主。
“朔庭少司命……”晨晖想到这里,无意识地喃喃道,“沫姐姐……”
舒沫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怕自己一垂睫毛,就再也抑制不住悔恨的泪水。朔庭死的时候,她正和舒轸一起站在皇城门楼上,当朔庭挣脱卫兵的一刹那,她就立时反应过来,想要飞身下去助他脱身,却不料舒轸的动作比她还快,一甩手便抛出一个禁制咒圈,将她全身上下禁锢得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朔庭在她面前——从容赴死。
舒轸当时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为他自己的行为解释,不过舒沫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切都晚了,哪怕她仍旧不明白朔庭为什么要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甚至不能体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他终究还是死了。
他倒在地上,曾经嬉皮笑脸说着俏皮话的嘴唇一片惨白,身下大片的血迹将他一身破烂的衣袍染得更加看不出颜色,让人不敢相信那就是月照城神殿中将他衬托得神仙一般的少司命服饰。舒沫看着那片血迹不断地扩大,变暗,只觉得天地就此倾覆,而她,则生生地被人挖出了心。
早知道,在他被带到刑场之前,就应该出手将他救走的。哪怕最后始终敌不过淳熹帝和舒轸的联手,也总好过这般死水无波的旁观!可是,她那时毕竟是怯弱和幼稚的吧,既然知道自己万万敌不过舒轸的手段,也不想和那个自小将自己带大,如师如父、如兄如友的星主彻底决裂,就说服自己相信了淳熹帝的承诺,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刻,朔庭就可以和自己回隐翼山去。
可是,终究只有她和舒轸回到了隐翼山。接下来槁木死灰般的十七年里,舒沫不光是在恨着舒轸,也深深地恨着自己,如果不是她多顾念了舒轸,朔庭或许就不会死。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不应该顾念其他任何人呢,包括——晨晖?舒沫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
“沫姐姐,你……不要伤心了。”晨晖低低地道,“否则朔庭少司命若是看到,也会心痛的。”
“你走吧,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或许是少年低垂的眼眸太温柔,鬼使神差地,舒沫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晨晖愕然,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惹她生气。
“我早晚会害死你的。”舒沫说出这句话,终于感觉自己绞痛的心平复了一些,难道是那个海国公主立下的誓言在提醒着她吗?
“我不怕。”血气方刚的少年想也不想地回答,及时咽下了后面没有出口的念头——如果我死了以后,你也能像今日这般思念我,我甘之如饴。
“可是我怕。”舒沫忽然抱住头,轻轻地颤抖。尽管为了复活朔庭她已经做好了牺牲他人的心理准备,可一旦这个牺牲落实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竟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朔庭复活之后,面前这个微笑的少年就会死去吧?是的,他一定会死的,是她杀死他的!这个念头让舒沫立时就想跳起来夺路而逃,从此再也不要碰见面前的少年,却又如同魇住一般无法动弹。
晨晖不能明白舒沫此刻的惊恐和彷徨,就像他听不懂她支离破碎的语句。突然,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仿佛花心里满溢出来的露水,砸得他的心一颤。眼前这个高贵如神般的女子,是在为自己哭泣吗?晨晖细细地感受着那滴泪水在手背上滑落的触感,掩饰住自己的惊异与怜惜道:“我唱首歌儿给沫姐姐听吧,是鉴遥教我的冰族在海水行船时的歌儿。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抛下了云雾,
我就会变成一只银鹭,
翱翔四方,无拘无束。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吊在了空中,
我就会变成一阵风,
让英雄的鲜血,快一点在胸口凝固。
啊,妈妈,
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晨晖唱歌的时候,舒沫已经看到他的手指在泥土上轻轻地画着什么,等到他唱完,一株小小的幼苗也颤颤巍巍地从他身下的泥土里探出头来,有些警觉,有些娇怯,却更多的是舒展开生命的姿态。不到一炷香工夫,那株幼苗已长成了一根郁郁葱葱的回音荻,顶端还吐出一丛雪白的花穗,摇曳可爱。
晨晖把回音荻折下,掐去头尾,做成了一支一尺长短的芦笛递给舒沫,“沫姐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舒沫接过来,放在口边轻轻一吹,晨晖天籁般的嗓音立时从芦笛里飘出来,恰正是刚才所唱的那支歌儿。
“我真的——什么都不怕!”少年特有的勇敢和信心在她耳边回荡着,宣告着难以出口却又一目了然的深情。
玖 便无风雪也摧残
“真是不甘心啊!”当腿侧的刺痛轰然蔓延,烧尽了身体里残余的力气时,鉴遥扑倒在树丛里,往地上啐了一口。
脚步声纷至沓来,下一刻有人一脚踩上了他的脊背,将他的双臂狠狠地反扭过去。鉴遥倒在地上喘息良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当下将藏在手心中的数枚掌心雷一抛,也不去管身后劈里啪啦的爆炸和呼喝,一狠心就朝着身旁满是荆棘灌木的山坡滚下去。
无数的尖刺刺进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让鉴遥一瞬间如同身在地狱。砰的一声,脑袋似乎撞到了一根坚硬的树干上,头晕目眩,恍惚之间竟连动一动的念头都没有了,心中只想着就这么死掉吧,原来和这样的无力比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空虚和荒谬。
当守卫祭祀的士兵们用铁链将他密密实实地绑起来时,鉴遥扭过头,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河流从山谷间蜿蜒而过。那条河,会流向他和晨晖约定碰面的渡口。如果晨晖侥幸逃脱,在渡口等不到他,是会想办法来救他的吧。可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又带着沉重的圣像,怎么做得到这样艰巨的事情?
“不要来救我。要救,也等召集了人手再来。”当士兵重重的一脚踢到他的眼角,鉴遥在满目的血色中这样祈祷。
帝王谷没有监牢,铭恩镇上也没有。骂骂咧咧的士兵们等不到上头的命令,只好把鉴遥拖到一个闲置的窑厂,将他塞进了一个空间较大些的废弃窑炉里。
躺在窑炉里,鉴遥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且阴阳为炭兮,万物作铜。”于是他安慰自己今天的遭遇,只是一个天地的磨炼而已,仿佛这样想着,心中的恐惧就不会那么沉重。
一个人关在窑炉里,铁链虽然解开了,全身仍然没有一点力气,只有脑子还可以飞快地旋转。鉴遥从被俘之时,就一直盘算如果傅川亲自来审问他,他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口舌之利将那个叛徒痛骂一顿,绝不堕了木兰宗的名声。哪怕被傅川杀了,也可以全了自己以身殉教的美名,就像淳煦大司命、父亲和那些殉教的主殿们一样,虽然暂时蒙尘,仍然在木兰宗隐秘的祭祀活动中得到所有教众的缅怀和崇敬。他们的画像挂在神殿的祭坛里,名字永远铭记在史书上。一旦木兰宗重新得势,他们就可以被奉为圣人,雕像被放置在离神像最近的地方,荣耀无匹,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这四个字光是想一想,就给了年轻的俘虏更多的勇气。
作为晨晖的伙伴和侍从,鉴遥从小和晨晖一起接受楼桑大主殿以及其他木兰宗德高望重的神官教导,无论礼仪还是教义的学习都在同侪中出类拔萃,以至于楼桑大主殿常常会勉励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冰族神官,哪怕在空桑人为主的神殿体系中也能做到大主殿的高级职位。
因此,对于和傅川的见面,鉴遥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自信能将那背主忘义的叛徒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无法反驳。
义斥傅川的场景如同一个壮阔的画面,让鉴遥为此兴奋不已,甚至身在牢狱也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心脏跳动有力,面孔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他细心地护理着自己的伤处,哪怕遭了无数斥骂和白眼,也终于向看守的士兵要来了一点伤药和纱布。当那些士兵鄙视地讥笑着这个没什么骨气的冰族人时,鉴遥却一边涂着药膏一边在心底暗暗冷笑:很快你们就会看到,真正的骨气是用在什么地方。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到他向往的舞台。被抓捕之后,傅川似乎整个儿把这个俘虏、这个搅扰了祭祀大典的木兰宗余孽给忘记了。他每天忙于接下来的祭典,祭典完成后又恪尽职守地为当今淳熹帝挑选皇陵地址,对于那天发生的一切意外没有过问一声。
鉴遥每天被关在阴暗狭窄的窑炉里,渐渐地连看守士兵的讥讽怒骂都难以听闻。他不再像初进来的几天那样激情四射地默念着指斥傅川的檄文,极度的空虚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无聊得想要疯掉。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晨晖为什么还没有来救他呢?莫非,他也被抓住了?
这个念头让他生出深深的惶恐。因为自己的激愤壮举而丢掉性命,只要果真能够震慑淳熹帝和傅川,向天下百姓昭示木兰宗生生不息的韧性,鉴遥觉得自己一死也是值得。可是如果连累了晨晖,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主人,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了。
于是,这个冰族少年又忍不住哀求着询问看守他的士兵,是否他的同伴也被抓住,士兵们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这个肮脏得乞丐一般的囚犯,“人家哪像你这么傻,早就和美女一起过河逃走了。没人会来救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原来,舒沫毕竟是救了他。鉴遥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深埋在心底的凄楚就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泛上来——自始至终,只有自己是没人顾念的。
晨晖做的选择没有错,他回来救自己也不过是徒劳。鉴遥冷静地告诉自己,就算晨晖日夜兼程赶回木兰宗密谷,他们也来不及现下就赶过来。
可是冷静归冷静,始终有一种酸楚的情绪盘踞在心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
就在他焦灼地每天计算着救兵的行程时,有人终于在外面喊了一声:“出来。”
虽然看到了传唤他的士兵手上的枷锁,鉴遥仍旧几乎感激地叫出声来。终于要审讯他了吗,他期盼已久的就是这个壮烈的时刻!
他毫无反抗地让人戴上了枷锁,满心要把所有的力气留着对付傅川。躬身走出阴暗的窑炉,他挺直腰杆,抬头迎上刺痛他双眸的阳光,忽然想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阳光下。
然而嘲讽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傅川,甚至不是朝廷派来的任何一个官员。道路的尽头,只有一辆简陋至极的囚车。
难道是要把他押到九嶷郡的首府甚至帝都去审讯?鉴遥心中思忖着,却顾忌着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落入史书中,便隐忍着自己的疑惑,做出一副凛然无畏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囚车。
囚车辘辘而行,押送的差役既没有特意虐待鉴遥,却也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对木兰宗的同情。鉴遥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心中的疑惑却越发浓重——囚车行进的方向不是南方的帝都或者其他城市,而是北方,九嶷山脉后漫长的星宿海海岸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入夜,凭借极为微弱零星的几点灯火,鉴遥根本看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差役们打开囚车放他下来,鉴遥活动了一下麻痛的腿脚,顶着枷锁默默地往前走。
“又送人犯来了?正好,我们正缺人呢。”一个黑糊糊的大门前,有人这样笑道。
“嗯,是个冰夷,身子骨还不错!”差役回答着,将鉴遥往前一推,又把手中的钥匙交给来人,“麻烦大哥在这份文书上盖个印,兄弟的差事就完成了。”
“好说好说。”来人走上来打量了一下鉴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用活像评价牲口一般的口气道,“肌肉挺结实,做个桨奴正合适,把他送到丁字号去吧。”
浑浑噩噩中,有卫兵上来将鉴遥推搡着往里走。穿过几排简陋的石头房舍,最终打开一道铁门,卫兵卸下了鉴遥的枷锁,“进去吧。”
“这是什么地方?”鉴遥看着石屋内影影绰绰的几十条人形,终于忍不住开口。
“进去就知道了。”卫兵一脚踹在鉴遥腿弯上,重新锁上了铁门。
鉴遥踉跄了一下,在门口站稳。屋里很黑,但是凭借铁门口微弱的星光,他可以看到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影此刻已接二连三地爬起来,好奇地朝他走过来。
“又来了一个!”
“还是个冰夷!”
“小子,你犯了什么事?是偷了东西还是奸了女人,说出来听听!”
黝黑的人们站在鉴遥面前,衣衫褴褛,乱发纠结,身上的汗臭扑鼻而来,只有一排排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着光,活像一群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鉴遥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地盯着这群人,手指牢牢地抠住石墙的缝隙。
“哈哈,以为我们要揍你?像别的监狱那样?”黑暗中的人们笑起来,再次接二连三地躺下去,“本来是手痒,但有力气还是留着明天干活吧。有贵人在这里,闹出事来大家都要掉脑袋。”
松了一口气,鉴遥找了个人群里的空隙躺下来。脑袋才一挨上稻草,旁边就有人问:“你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略带点自豪的口吻回答,“你呢?”
“哦。”那人对木兰宗没什么兴趣,翻了个身道,“我欠了赌债。”
鉴遥有点发凉,追问道:“那其他人呢?”
“还不就那样?”那人睡意涌上,口气也不太耐烦起来,“能到这里来的,还不都是强盗、赌徒、强奸犯、惯偷……好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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