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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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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公其乡先辈也”。题目是:“荐主周编修贻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 

  这首诗的末句,含着一个簇新的典故——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第一个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书告成,偃武修文的极盛时期,那几个年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状元;四十四年己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实际上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苏州的钱荣字湘,在四十六年辛丑,中会元复中状元,成为明朝商辂以来,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自乾隆辛丑至上一科——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状元陈继昌,亦是连中三元,他就是陈宏谋的玄孙。所谓“祝公家法似榕门”,意思是周家将来亦像陈家那样,会出三元,这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龚定庵虽自觉这样的诗实在无甚意味,而周贻徽却很高兴,因为龚定庵是当时的大名士,只字片语,亦足增光,而诗题中表明周贻徽曾是他的“荐主”,这一点更使得本人得意。 

  发榜的第四天,接到苏州的来信,发信的人不是燕红而是顾千里。果如所料,因为不是好消息,所以顾千里不敢早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心境,“文战”不利。 

  消息不但不好,而且是很不好,一场春梦而结尾是噩梦——燕红削发了!亦正如龚定庵一直在担心的,是杨二所施的鬼蜮伎俩。 

第四章
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

  祸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不过十天工夫,医药罔效,一瞑不视。哪知杨二心计极深,一直在留意燕红的动静,听说薛太太得了险症,便又从她家所延请的医生处打听消息,听说势将不起,备好了一具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薛家举哀不足一个时辰,燕红去请顾千里,犹未抵达,那口棺材已经抬来了。燕红只当是顾千里代办的,及至问明白是杨二所送,大错已在不知不觉中铸成,空棺无退回之理,只好接受。接受了棺木,便不能不接受杨二派人治丧。等顾千里赶到,杨二以丧主的身份向他道谢,同时请他帮忙。燕红只守着她母亲的尸首,哀哀痛哭。 
  于是在无可名状的情况之下,薛家办了一场不算寒俭的丧事。大殓已毕,停柩在堂,设置灵帏,要立神主牌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神主牌上、下方具名是:“孝女燕红、孝婿杨达百拜奉祀”。杨达便是杨二,他不但立了这样一方神主,而且对着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在此以前他祭拜磕头,已使得燕红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收场?如今看到他行这种等于初见岳母的礼节,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费的了。 

  接下来的变化更是龚定庵梦想不到的,燕红铰了头发,带了一个丫头,悄然买舟他往,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这封信,顾千里也寄来给龚定庵看了,燕红的信上说:杨二出此手段逼婚,实为从古未有的奇事,但她已身许龚定庵,义不可负,而且她也绝不愿嫁杨二,但讲理无可讲,论法原情,恐怕两皆不利,本来她想从母于地下,但不见龚定庵一面,不能死心,所以决定遁入空门,至于对杨二的未了事项,拜托顾千里代为处理。 

  燕红在信中很哀伤地说:“云缬鸾巢”本是她跟龚定庵将来双栖之处,哪知辛苦得来,轻易舍去。她授权给顾千里,跟姓刘的房主接头,退回原屋,收回典价五百两银子,作为归还杨二所垫的一切费用,她坚决地表示,如果杨二不愿收回,便将这五百两银子用杨二的名义,捐给善堂。总而言之,她不愿欠杨二的人情。 

  这封信写得周详而决绝,她没有一句指责杨二的话,但对此人的深恶痛绝,表现得非常清楚。龚定庵看了又看,嗟叹不绝,同时悬念不已,烦闷莫释。 

  眼前有个最大的疑问,亟待求得解答,燕红到哪里去了?此外顾千里如何为她处理善后,以及杨二作何说法?也是龚定庵所关心的,而顾千里语焉不详,只说:“弟因先岳在籍去世,岳家门无五尺之勇,不能不遄程前往料理后事,俟事毕回苏,侦得伊人踪迹,并与杨二晤谈后,即当驰告。倚装匆匆,书不尽言。” 

  “唉!”龚定庵不断叹气,“偏偏就有这么巧!” 

  “大少爷,”阿兴知道了这件事,安慰他说,“燕红姑娘是为避开姓杨的,不能不用这个法子,并不是真的要去当尼姑。我看,赶紧回去吧!等大少爷一回去,顾二少爷跟姓杨的交涉,一定也办好了,那时候燕红姑娘自然会把头发留起来。” 

  “留起来又怎么样呢?”龚定庵黯然说道,“我实在有点怕见老爷。” 

  “大不了跪在老爷面前认个错,有太太在那里,索性把一切都说开了,用不着瞒东瞒西,自己受罪。” 

  他的话是密云不雨的一声响雷,为他开启了另一种心境,通盘筹划了一下,决定尽快南归。 

  当然,他也不能说走就走,首先要请假,就是件说不出口的事,为了预备会试,可以不到阁办事,会试既已落第,便当安心供职,请假回南,有何必要的理由? 

  光是这一点便煞费踌躇,而就在此时,由“民信局”同时递到了三封信,分别来自上海、杭州与苏州。 

  上海来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笔迹,拆开来一看,是为她母亲代笔:“字谕大儿”以下,简简单单地说:一等发榜,如果考中了,自然要等候殿试及朝考;倘或落第,即速南归。此外只说她身子还好,却未提他父亲。最后有瑟君的附笔:听说苏州出了风波,父亲很不高兴,到上海先不要回家,派阿兴悄悄回来通知了,再定进止。 

  这封信使得龚定庵惊疑不定,接下来便拆顾千里的信,那是他料理了岳家的丧事,回到苏州所写,首先谈与杨二交涉的经过—— 

  “燕红在杭州。”杨二说道,“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 

  “喔。”顾千里心想,燕红到杭州去干什么呢?当然,这不必跟杨二研究,他只谈燕红所托之事,“我是受她所托,来谢谢你为她葬母之恩。” 

  “那也是我应该做的事,薛太太生前把她许了给我的。” 

  这话不妙!顾千里便率直说道:“杨二哥,你这件事做得有点鲁莽!薛太太的神主,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这样自称子婿,试问置杨二嫂于何地?” 

  这句话很厉害,缙绅人家最怕礼法上站不住脚,评起理来,必落下风。杨二很勉强地答说:“这是我稍微过分之处,但不管怎么说,燕红跟我的名分已经定了。” 

  “什么名分?” 

  “偏房。” 

  “杨二哥,这你又错了,对偏房之母,自称子婿,那么对杨二嫂的令尊、令堂,你又该称什么?”顾千里先世游幕,所以他对律例也很熟,为杨二指出,“承认燕红是正室,是‘停妻再娶’,说燕红是偏房而对其母自称子婿,是‘宠妾灭妻’,两者皆不容于名教,亦悖于律例。杨二哥,我们平时虽少来往,到底是朋友,到底都是缙绅,我奉劝你把这件事撤消了吧!闹起来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撤消!”杨二问说,“怎么个撤消法?” 

  这话却将顾千里问倒了,最明确的撤消办法,便是将薛太太的神主焚毁,但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仔细想一想,尸首尚可焚化,神主又为什么不能烧?因而这样说道:“到满七除灵,请你来把薛太太的神主烧掉,这就可以表示撤消了。” 

  “不!”杨二摇摇头,“要烧你们自己去烧。” 

  顾千里心想,这不能强人所难,反正利害关系已经跟他说明白,料想他也不至于无理取闹,便撇开这一层谈另一件事。 

  “还有,足下为薛家所垫的丧事费用,理当奉还,请你说个数目。” 

  “不!”杨二拒绝的理由,“钱我已经花出去了,只当施舍,岂有收回之理?” 

  “人家就是不愿你施舍。”顾千里说,“那一来薛太太岂不是欠了你的来生债?” 

  “就算我买妾所付的身价好了。” 

  到此刻还说这种刻薄无礼的话,顾千里觉得不必再跟他谈了,当下冷冷地说道:“丧事费用是算得出来的,算好了我叫人把钱送来,你如果不肯收,用你的名义,捐给善堂。人家不欠你什么!”说完,起身就走。 

第四章
燕红真的做了尼姑

  杨二却将他拦住了,也有句话交代:“燕红真的做了尼姑,还倒罢了,如果留发还俗,她不要梦想嫁姓龚的。” 
  顾千里不理他,冷笑着走了。随即估算了一下杨二所垫的费用,不会超过四百两。如数送去,果然拒收,顾千里亦就照原来的办法,捐了给育婴堂,请那里的司事,写封道谢的信给杨二,瓜葛已了。 

  这笔钱是顾千里代垫的,他在信中问龚定庵,原来的房子是不是还要保留?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至于燕红的下落,他一时无法打听,但如说去了杭州,龚定庵打听起来要比他来得方便,又说:“兄如接得家报,是何情形,便乞示知。” 

  很显然,顾千里的意思是,燕红到杭州去的目的,是去看吉云。不过龚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愿明言,仅作暗示? 

  这样转着念头,便急急拆阅杭州的来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吉云的信中,根本没有提到燕红。 

  会到哪里去了呢?龚定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抛开,全力去进行请假回南的事。 

  这一回龚定庵找了一个一定有用,但非万不得已不去找的人,就是他的胞叔龚守正,他是翰林出身,现任大理寺正卿。龚定庵与他的这位老叔雅俗有别,气味不投,但毕竟是叔侄,所以龚定庵如有所求,只要开口,龚守正总不会使他失望,但附带的一番规诫,往往是龚定庵听不进去的,所以非到万般无奈,他不愿去求教老叔。 

  果然,一谈到回南的话,龚守正说,“你装病假好了,我替你在几位中堂面前说一说。” 

  “是。” 

  “你这一次的闱作,我看了。”龚守正说:“策论类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须知当今之世——” 

  龚定庵心想,又要长篇大论开教训了!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硬一硬头皮忍受。幸而有客来拜,打断了龚守正的话。 

  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锐,现任内阁学士,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回京复命以后,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特为亲自送来。 

  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当然要留下来陪客。谈到一路的见闻,王锐说道:“定庵,扬州有个故事,倒是你的诗材,有个孝廉公,姑隐其名,一天去看曾宾谷——” 

  曾宾谷单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馆未曾留馆,改为户部主事,不久派为军机章京,颇得和的赏识,升为员外郎以后,以京察一等,外放两淮盐运使,由六品超擢为三品,不但是难得的异数,而且得了个有名的肥缺,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会做官,两淮盐运使一当十五年,到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按察使,再转湖北,调升广东藩司,贵州巡抚,嘉庆二十四年丁忧,服阕起复,已是道光纪元,授为两淮盐政。旧地重游,驾轻就熟,公事上应付裕如,闲下来的工夫,开筵演剧,看花赋诗,逍遥得很。 

  这天有个王锐“姑隐其名”的“孝廉公”——举人登门,一开口要赏五百两银子,这种打秋风的情事,在曾燠一个月总有三四回,大小都要应酬。但这一回数目太大,而且言语之间,不甚客气,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认为一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该如此狂妄,以断然拒绝为宜。 

  向来寒士打秋风,往往先投以一诗或者恭维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够打动对方,可获厚赠。独独此一恃才傲物的举人,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献诗为报,哪知分文无有,当然大为愤怒,但仍旧送了一首诗。 

  “这首诗是七律,可想而知,不会有好话,其中最恶毒的是,有这样一联:‘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王锐看着龚守正问道,“年兄,曾宾谷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说呢!” 

  “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才能由员外一跃而为两淮盐运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如何弄权。下句是骂他只知享乐,不理公务。”龚守正摇摇头说,“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光拿这两句诗作题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这就是另一类的文字狱了!”王锐转脸又说,“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诗材?” 

  “文字可以贾祸,亦可以使他人被祸,所以下笔总宜谨慎。”龚守正摆出叔父的面孔,告诫侄子,“定庵,你应该引以为诫。” 

  “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诗,”龚定庵说,“听二叔这一说,吓得我不敢作了。” 

  “不要紧,不要紧!”王锐急忙说道,“你是捷才,诗想必已经有了,念来听听。” 

  “诗还没有,不过意思有了。”龚定庵略一沉吟,朗声念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道恩怨属名流。’” 

  “好!”王锐脱口称赞,“起句得势。” 

  龚定庵便又念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牢盆狎客’可解,”王锐问道,“‘团扇才人’是何典故?” 

  煮海为盐的器具,称为“牢盆”,这个典故出自汉书上,“牢盆狎客”是指两淮盐运使衙门的“篾片”,至于“团扇才人”,龚定庵另有解释。 

  “我们杭州有个陈云伯,王世叔想来必有所闻?” 

  “就是那个以袁子才第二自命,喜欢收女弟子,以一门风雅自炫的陈云伯?” 

  陈云伯的沽名钓誉,目的是希望见重于东南的大吏,以期升官发财。龚定庵深知其人,如今正是曾燠门下,颇能说得上话的“牢盆狎客”。他有个别名叫做“团扇诗人”,龚定庵特意将“诗”字改成“才”字,避免直指其人,同时亦兼寓有不承认他是诗人的用意在内。 

  等他说明了缘由,王锐笑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牢盆狎客’颇难作对,天生有个‘团扇才人’可用。请教第二联,一定是好的。” 

  由于他的赞赏,龚定庵便不敢马虎,故意逗龚守正跟他说些闲话,构思已成,且先不说,直到王锐再一次催问时,他才开口。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好!合当浮一大白。”王锐举杯一饮而尽。 

  龚定庵陪了一杯,龚守正亦不断点头,表示称许。 

  “这一联情词两胜,意思甚新,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音节嘹亮而沉郁,真是好诗。” 

  “老世叔谬奖至甚,实在不敢当。” 

  “不必客气,”说着,他停箸凝视,等候结句。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意思就更新了,也更深了,得要好好体味。” 

  事实上是王锐觉得颇为费解,希望龚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释。可是他却微笑不言,只起身将他的这首诗录了下来,加上一个“有感”的题目,添上一句客气话,送了给王锐,请他“吟正”。 

第四章
龚定庵预料中的事

  长行有日,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龚定庵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是去看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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