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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张爱玲-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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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张爱玲和炎樱来这里,都会叫两份奶油蛋糕,再另外要一份奶油。” 
  “哦,那不是会发胖?”沈曹笑起来,“都说张爱玲是现代‘小资’的祖宗,可是‘小资’们却是绝对不吃奶油的,说怕卡路里。” 
  一句话,又将时光拉了回来。 
  我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这才抬起头细细打量店里设置,无非是精雕细刻的做旧,四壁挂着仿的陈逸飞的画,清宫后妃的黑白照片,当然也少不了上海老月历画儿——唯其时刻提醒着人们怀旧,我反而更清楚地记起了这是在21世纪,是五十年后的今天,奥维斯,毕竟不是起士林。 
  就算把淮海路的路牌重新恢复成霞飞路,就算重建那些白俄和犹太人开的旧式的咖啡馆,一模一样地复制那些灯光明亮的窗子,那些垂着流苏的帷幔和鲜花,音乐和舞池,我们又真的可以回到过去吗?咖啡的香味已经失真,法国梧桐新长的叶子不是去年落下的那一枚,不管什么样的餐牌,都变不成时光倒流的返乡证。 
  咖啡端上来了,是牛奶,不是奶油。我又忍不住微笑一下,低下头用小勺慢慢地搅拌着,看牛奶和糖和咖啡慢慢交融,再也混沌不清。 
  不相识的男女偶然相遇从陌生而结合,也是一份牛奶与一杯咖啡的因缘吧?各自为政时黑是黑白是白,一旦同杯共融,便立刻浑然一体,再也分解不开。 
  谁能将牛奶从一杯调好的奶香咖啡里重新提出?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我问,“在国外过得好吗?” 
  大抵不相识的男女初次约会都是这样开场白的吧?然而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也许有些话题始终不可回避,只得把事情颠倒了来做。 
  他点燃一支烟,烟迷了眼睛,他隔着烟望回从前:“在国外,一直怀念祖国的姑娘。明知道其实现在全世界的华人都差不多,可是总觉得记忆里的祖国姑娘是不一样的,黄黄的可爱的扁面孔,粗黑油厚的大辫子,冬天煨个手炉,夏天执把团扇,闺房百宝盒里,”他抬头看我一眼,“……藏着烂银镶珐琅的蟹八件。” 
  我的脸蓦地热起来,想不理,怕他误会我默认;待要顶回一句,人家又没指名道姓,岂不成了自做多情?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金锁记》里的童世舫,和《倾城之恋》的范柳原,也都对祖国的姑娘抱着不切实际的乡愁。” 
  沈曹看我一眼,说:“不会比想见张爱玲更不切实际。” 
  我无言。昨夜,我们曾交浅言深,畅谈了那么久的理想与心情。可是,那是在梦中。至少,我们把它当作了一个梦。如今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让我如何骗自己,告诉自己说我可以不在乎? 
  梦总是要醒。我们,总是要面对现实。 
  张爱玲爱上胡兰成的时候,犹豫过吗?像她那样才华横溢的名女子,如花岁月里,不会只有胡兰成一个机会,但是,她却选择了那样不安定的一份爱情。 
  他们在什么样的季节相遇? 
  是像白流苏和范柳原那样相识于一场舞会?家茵和夏宗豫因为电影而结缘?还是像银娣和三爷情悟浴佛寺? 
  ——没有尽头的重门叠户,卍字栏杆的走廊,两旁是明黄黄的柱子。他从那柱子的深处走来。她在那柱子的深处站立着等候。有心不去看他,可是眼睛出卖了心,满脸都是笑意,唇边盛不住了,一点点泛向两腮去,粉红的,桃花飞飞,烧透了半边天。 
  非关情欲,只是饥渴。生命深处的一种渴。 
  如果可以见到张爱玲,我不会和她讨论写作的技巧,也许更想知道的是,在她那样的年代,于她那样的女子,如何选择爱情与命运? 
  然而,怎样才可以见到张爱玲呢? 
  我低下头,轻轻说:“梦里,她让我告诉你,泄露天机会有不测。”说出口,才发现没头没脑,此话不通之至。 
  但是沈曹竟可以听得懂:“你见到她了?” 
  “也许那不能叫见,只是一种感觉,我不知道和我交谈的到底是一个形象,还是一组声音。但是我记得清梦中每一个细节,包括她墨绿织锦袍子上黑缎宽镶的刺绣花纹。” 
  “她如何出现?” 
  “没有出场动作,是早已经在那里的。” 
  “如何离开?” 
  “像一蓬烟花乍现,蓦然分解开来,片刻间烟消云散,十分凄迷。”     
搅混了的一杯咖啡     
  我们两个人的话,如同打哑谜,又似参禅。不约而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却并不觉得冷场。 
  他慢慢地吞云吐雾,好像要在云雾中找一条出路。 
  我的心,仍是搅混了的一杯咖啡,难辨滋味。 
  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马路对面浅色的常德公寓,以及意大利风格的阳台上错落的空调排气扇和五颜六色的衣裳,有种家居的味道。楼层并不高,可是因为其神秘的内涵,便在我眼中变得伟岸——许多许多年前,它不叫常德公寓,而叫爱丁堡公寓的时候,张爱玲就是从那里出出进进,和她的姑姑,那个贞静如秋月的女子,共同守着小楼轩窗度过一个又一个清寂的日子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盛名之下,有的是苍凉的手势和无声的叹息。每到红时便成灰。彼时的张爱,红透了半边天,光芒早早地穿透时光一直照进今天,但是彼时,她的光却是已经燃到了尽头。 
  是天妒多才吧?她在《倾城之恋》,她的成名著作里写着:“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也许,那时峥嵘乍露,她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那样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在惊天动地的大改革里,如烟花灿然绽放,却转瞬即逝。“泄露天机的人,会受天谴”。昨夜,她这样警告我,究竟是警告我,亦或感慨她自己? 
  如果昨夜的相见是因她穿越了时光来看我,那么五十年前,她哀艳的眼神是否亦曾穿透表面的浮世繁华,看清了五十年后的沧桑飘零?  
  五十年后的我,视五十年前的她为记忆,为印象,为思念;五十年前的她,如知了五十年后的我,亦只当是笔下一组符号,是虚构,是悬念,是影像吧? 
  沈曹在碟子里捻灭烟头:“我们走吧。” 
  “去哪里?”我抬头,却在问话的同时已经预知了答案。 
  果然,沈曹诵经般轻轻吐出四个字:“常德公寓。” 
  除了听从他如听从命运的呼召,我还能做些什么? 
  乘着老旧的电梯“空空”地一级级上去,仿佛一步步靠近天堂。 
  相对于曾经作为旧上海十里洋场的象征的哈同花园从中苏友好大厦而变为张春桥的秘密会议室而变为展览中心和花园酒家,爱丁堡公寓变为常德公寓,实在算不了什么。 
  站在厚实的木门前,沈曹掏出钥匙说:“是这里了。” 
  只是一个上午,他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张爱玲旧居的钥匙也拿到了手。沈曹沈曹,如何令我不心动? 
  锈漆斑驳的门“吱呀”推开,仿佛有一股清冷的风迎面扑来,人蓦地就迷失了。许多烂熟于心的句子潮水般涌上来,仿佛往事被唤醒,如潮不息。脚步在房中游走之际,神思也在文字间游走着,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感受,哪些是故人的回忆。 
  那落地的铜门,铜门上精致的插销和把手,那高高的镜子,镜子上的锈迹与印花,那雕花的大床,是否还记得故人的梦,那凄清的壁炉,曾经烘烤过谁的心,那轻颦浅笑的窃窃私语,是来自墙壁的记忆还是历史的回声? 
  “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块,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  
  “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 
  “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搽上的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 
  红药水合着血水,一路流下去,漫过阳台,漫过走廊,漫过客厅,一直漫到屋子外面去了,映得天边的夕阳都有了几分如血的味道。远远地仿佛听到电车铃声,还有悠扬的华尔兹舞曲——是哈同花园又在举行盛大派对了么? 
  手扶在窗棂上,眼睛望出去,再看不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而一览无余地直见外滩:三轮车夫,拉着戴礼帽的绅士和穿蓬裙的小姐在看灯,乞儿打着莲花落随后追着,绅士不耐烦地将手中的司迪克敲着踏板催促,一边向后抛去几枚零钱,孩童们一拥而上争抢起来,红鼻子阿三吹着哨子跑上来驱赶,卖花姑娘颤声儿叫着:“玉兰儿,五毛一串,香喷喷的玉兰花儿。”再远处是金黄色的黄浦江,翻滚如一大锅煮沸的巧克力汁,行驶其上的轮船是搅拌糖汁的糖棒,一声巨响后,有黑粗的烟喷上了天…… 
  隔墙送来幽微的清香,是玉兰,还是栀子?     
还有旧日的星辰吧     
  如果将一只篮子从这里槌下去,盛起的,不仅仅是温热的宵夜,还有旧日的星辰吧? 
  依稀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对我说:“爱玲,你妈妈来信了,说想要你的照片儿呢。” 
  我随口答:“就把姑姑前儿和我照的那张合影寄过去吧。” 
  “你说的是哪一张呀?” 
  “姑姑怎么不记得了?喏,就是站在阳台那儿照的那张。”我笑着回身,忽然一愣,耳边幻像顿消。 
  哪里有什么姑姑,站在走廊深处远远望着我的人,是沈曹。 
  “大白天,也做梦?”他笑着走过来,了解地问,“把自己当成张爱玲了?” 
  我深深震撼,不能自已:“我听到姑姑的声音,她说妈妈来信了。” 
  “张茂渊?”沈曹沉吟,“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曾和她小姑张茂渊一起留学海外,交情很好,后来和丈夫离了婚,和张茂渊却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对张爱玲来说,很大程度上,妈妈就是姑姑,姑姑就是妈妈,两者不可分。张爱玲不堪继母虐待离家出走,也是跑到了姑姑家,和妈妈姑姑两人生活在一起,那段日子在张爱玲笔下是快乐的,后来黄逸梵再度离国,张爱玲就和姑姑一起生活,就在这座爱丁堡公寓的51室和65室里先后断断续续住过十几年,直到52年离开中国。” 
  怆恻的情绪抓住了我,几乎不能呼吸。那么,这里便是张爱玲写出《倾城之恋》和《金锁记》这样传世名作的地方,也是她与胡兰成相约密会,直至签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海誓山盟的新房了。当年的她与他,坐在那织锦的长沙发上,头碰头地同看一幅日本歌川贞秀的浮世绘,或者吟诗赌茶,笑评“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这样的句子,又或者相依偎着,静静地听一曲梵婀铃。 
  那段时光,她的爱情和事业都达到了顶峰,佳作无数,满心欢喜,只盼月长圆,花常艳,有情人永远相伴。 
  然而,不论她是多么地讨厌政治,渴望平安,政治却不肯放过她,动乱的时代也不肯为她而蓦然平息了干戈。是时代使她与他分开,还是她和他,从头至尾,根本就不该在一起? 
  现世不得安稳,岁月无复静好,她与他的爱情之花,从盛开至萎谢,不过三两年,在他,只是花谢又一春,在她,却燃烧殆尽。于是,她留言给他:“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萎谢了的张爱玲,如一片落花,随波逐流,漂去了海外,尝尽人间风雨,海外沧桑,直至孤独地死在陌生的洛杉矶公寓里…… 
  我回过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沈曹,请你帮助我,我想见到张爱玲。” 
  我想见到张爱玲,见到六十年前的张爱玲,那时的她,年方双十,风华正茂,聪慧,清朗,腹有诗书气自华。尚未认识胡兰成,不知道爱情的苦,却已经深深体味了家族的动荡,浮世的辛酸。慧眼识风尘,以一颗敏感而易感的心,让文字于乱世沉静,喁喁地,如泣如诉,写下第一炉香,第二炉香…… 
  如果不是胡兰成,如果不是那命中劫数一样的爱恋与冤孽,她或许会写得更多更久,会继续第三炉香,第四炉香,让香烟缭绕今世,安慰如她一般寂寞清冷的后人。 
  如果不是胡兰成,张爱玲所有的悲剧都将改写,甚或中国文学近代史也会有未知的改变,会诞生更多的如《金锁记》那般伟大的作品。 
  如果不是胡兰成……         
还要再搜集一些资料     
  但是沈曹说,他还要再搜集一些资料,做好准备,才能带我做第一次试验。 
  他犹豫地说:“我的研究,还停留在理论刚刚结合实践的阶段,相当于数学领域中新出炉的一条运算规则设想,理论得出来了,还没有应用,寻找张爱玲,是这规则下看起来相对简单的一道题目,等于是第一次验算。可是验算的结果到底是证明规则的正确性还是谬理,尚未可知。而且用到催眠术,毕竟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锦盒,我们是不是应该再等些日子,让我把这些实验结果进一步完善后,再进行尝试?” 
  “可是如果不尝试,就永远无法得出最终结论。”我自告奋勇,“总之你要寻找一个志愿者试药,我愿意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至少,我比别人有更有利的条件,就是我的热情和对你的信心。” 
  沈曹十分震撼:“锦盒,为了你,我也要将实验早日完成。”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忽然变得不同。我仍然朝九晚五,看阿陈的白眼和老板的笑脸。 
  可庆幸的是,老板的笑脸越来越多,而阿陈的白眼则早已转作了青眼。 
  我当然明白那些和颜悦色不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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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曹每天都派速递公司送花给我,玫瑰雏菊康乃馨,大束大束,每次都是九十九朵。 
  刚开始办公室的女孩子还大惊小怪打听出手这么阔绰的绅士是哪位,渐渐便不再问了,只纷纷投以嫉妒的眼神。 
  可悲亦或可喜?女人的尊卑往往取决于赏识她的男人的身份尊贵与否。 
  但是他不打一个电话给我。因为他说过,在做好准备之前,不会再找我。 
  而子俊正好相反,每晚都会准时准点地有电话打进来,问我有没有关煤气,叮嘱我记得吃早饭,不要老是服用安定片帮助睡眠。同样的话,重复千遍,也仍是一份温情。虽然没有新意,可是有人关心的感觉是不同的。 
  以往收到这样的电话,我的心里总会觉得几分温暖。然而现在,更多的却是犹疑。 
  看到沈曹就会想起子俊,而接到子俊的电话,我又怔忡茫然,总觉沈曹的笑容在眼前飘。这种魂牵梦萦的感觉,不是爱,是什么呢?然而如果我对沈曹是爱,那么对子俊又是什么?我们谈了近十年恋爱,难道都是误会? 
  一颗心分成两半,揉搓得百转千回,仿佛天平动荡不宁,两头的重量相仿,可一边是砂砾一边是金。 
  晚上看电视,张国荣作品回顾展。 
  这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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