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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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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得饿了,走进厨房去,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饭吃。又出来,在母亲,妻子,孩子的坟头儿上坐着。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离开他们,又多待了两天——他仍然是村庄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第三天早晨,他按礼俗向坟墓哭别而去。
  他两个小手指头上各戴戒指儿一个,一个是他母亲的,一个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里带了三绺头发,她母亲的,妻子的,孩子的。
  他一路走向游击队的大本营,去参加打游击。加入之后,他总是在前线作战,而从未受过伤。他的性命好像是疯魔了一样。他的同志都奇怪为什么他打起仗来那么勇敢,打得那么狠。他没有告诉他们是因为母亲,妻子,孩子阴灵保佑,增加了他的勇气。别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并不孤单。
  在北平,家中得不到曼娘的消息。自从警察来搜查和美国小姐迁入来住起,表面上一切倒安静无事。阿非和宝芬则打算离开北平,因为情形很清楚,只要牛怀瑜和亲日的官僚,想以他曾充任国民政府的官吏为理由而来逮捕他,他是随时都会被捕的。经亚和暗香也决定逃出怀瑜的手心,才较为安全。
  这些个人的情形姑且不表。北平现在是一个真正沦陷的城市了,和自由中国完全隔绝,一切陷入混乱、非法、流血的气氛之中。
  日本人并没有公开接收市政府,但是一群傀儡政客则急于成立一个地方维持会,好帮助日本维持地方秩序,和日本合作。亚洲文化协会转眼兴起,提倡学习日本话。学校的教科书要改编。过去几年鸦片烟馆本来已经减少,如今又兴隆起来。好多日本商人开始进入北平。大部分日本女人有的穿西装,有的穿旗袍儿。穿旗袍儿的原因是因为旗袍是满洲旗人的衣裳,穿旗袍就是“和满洲国团结一致”,是表示爱国。不过可以注意的是,自从通州伪军张庆余率军反正杀光三百日本人之后,日本女人才有穿旗袍的时尚,以前却没有。在中国人看来,北平在各方面都是个亡国的城市。老安福系的政客王克敏,当年西原借款计划下中国段祺瑞政府财政主持人,现在又和他的同僚在积极筹设傀儡政权。
  阿非和经亚讨论准备携眷到上海去。博雅吸毒的毛病已完全戒除,决定和太太仍住在北平不动。冯舅爷和他太太都上了年纪,还有宝芬的父母认为他们自己无须乎离开,他们愿和董娜秀小姐一同看守王府花园。
  这时,上海的保卫战已经爆发,但是外国轮船仍然在津沪之间定期航行。姚家他们一旦上了船,离开了天津,个人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他们知道若是坐火车离开北平,一定要受检查,不过头等火车的乘客,遇到的骚扰会少。最容易遭受严密盘查的,甚至遭受逮捕的,是学生和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像军人的那般人。商人通常是容易通行的。经亚将近五十,应当是平安无事。阿非在四十以下,他特别小心,改做商人模样,戴上旧式眼镜,拿着旱烟袋,胡子故意不剃,尽量看来岁数大。他们还要带着药铺和古玩店商业上来往的书信帐簿等东西。
  暗香扮做商人妇,自然很容易通过。宝芬看来时髦又年轻,但是和阔气的商人乘头等车,有丈夫同行,还带着孩子,也还可以。再者董娜秀那位美国小姐也愿和他们一同旅行一段,送他们到天津平安上船,因为知道有美国女人在场,容易提醒日本人在举止行动上,要像个“文明”国家的人。
  所以在八月半,他们向古老的北平告别。他们过哈德门大街时,又看见那熟悉的店铺,阿非和宝芬在压抑的情绪之下,紧握着彼此的手。过东单牌楼时,阿非告诉司机往西转,走东长安街,以便再看一眼金碧辉煌的紫禁城。
  董娜秀小姐用英文说幸而北平的皇宫仍然无恙,她觉得北平还是北平,没有什么变化。
  那天一大早,他们到了火车站。车八点半开。火车站前成大群的人,男女老幼,转来转去,中间有洋车,汽车,马车,上面高高的装着行李。
  进火车站时,旅客必须接受身体搜查,不论年龄,性别,在外面的人要等候很久,通过身体检查之后,再在月台上打开箱子旅行袋。阿非这一批人,没遇到什么困难就进入了头等车的中间。那时已经十点钟,车还没有要开的样子。
  阿非等得不耐烦,下车到月台上走一走,告诉宝芬和暗香好好儿看着孩子,不许下车。他看见别的旅客还正受搜查,行李也在检查当中。
  一个警察对轮到检查的旅客说:“打开箱子!”然后又低声说:“不相宜的书跟东西不要带。”两三个一组的日本宪兵拿着枪,枪上上着刺刀,只是在一旁看着。
  再往前走到三等车箱,看见乘客站成排,在上车之前,正逐个儿遭受搜查。他们已经自己解开衣裳的扣子。一个女学生没有解开她的上衣,因为她以为衣裳上没有口袋。
  一个日本宪兵走过来,指着那个女学生,和一个中国翻译官说了几句话。
  一个五十岁的中国商人,站在女学生旁边,向女学生说:“这种年头儿,最好随和一点儿。”
  那个女生开始解开上衣,脸上很羞愧,在上衣下头贴边儿有几个字。
  日本宪兵指着那几个字问是什么。
  女生回答说:“是学校洗衣裳的号码。”
  幸而中国翻译官,他显然是沈阳人,特别帮助她,替她翻译得很好,那日本宪兵才走开。
  十一点半,火车才开。火车每站都停,甚至在离开北平城之前,也遇站就停。有两次,日本兵由中国警察陪同,上车再度检查行李,头等车则草草了事。
  离开北平之后,他们看见一队日本飞机,有十架,也许十二架,在头上往西北飞去。大战还在南口和别的地方进行,日本忙着运送军用补给品,所以火车每站都停,后来看见往西开的列车通过,车上装着大炮,军火,几车厢的马,车过后,掉在地上一些草料。铁路沿线曾发生激烈战斗,小镇都遭炮火之灾。极为凄惨。处处日本兵成群,蹲在地上,秩序散乱。一路的中国村子的房顶子上飘着日本国旗。树木砍倒在路边,显然是为了日本军队的防御之用,但是倘若防御不周密,也似乎为中国军队提供了埋伏偷袭的绝好机会。
  下午七点半钟,他们才到天津,这段途程竟走了八个钟头,若是在太平年间,两个半钟头就够了。
  通过天津火车站是最不容易的事。
  卫兵警告他们说:“过桥,走中间,不要忙!”


  由美国小姐相陪,他们出火车站,毫无困难。他们正说运气好平安通过之时,几个卫兵近前来说:“到左面去站排。”他们看见人们三三两两慢慢走过去。四、五个日本兵站在左边儿,把旅客一个一个挑出来再仔细盘问。商人,学生,男,女,穷,富,身分似乎无所谓,只是随便挑。那些被挑到的人必须散开,站在外面去。
  轮到他们的时候儿,日本兵忽然揪到经亚十七岁的儿子,把他拉出去。美国小姐董娜秀从中干涉,向日本人说话,但是日本人只是望望她,叫经亚的儿子站在一边儿。暗香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父亲递给儿子一个小衣箱,里头有商业信件等东西。日本兵看见了,并不拦阻。
  家里人正焦急的等着他回来时,他却和另外一些人被赶到附近的一个办公处去。他父亲曾经告诫过他,不要怕,不要慌,小心回答问题。他知道有的立即放回,有的留上两三天,有当过兵的证据的就枪毙了。凡是经过盘问之后就匆匆忙忙走开时,会被叫回去再盘问。
  经亚的儿子很仔细。他提着手提箱,很有耐性的站着等轮着自己去回话,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样子也没有。等轮到他时,他被带到一间办公室去,里头有三个日本兵,各坐在一张桌子旁,脸上表情非常严肃。下面是问的一串问题:“你反对日本吗?”
  “你是国民党吗?”
  “你是蓝衣社的吗?”
  “你是共产党吗?”
  “你是英美派吗?”
  “你念过三民主义吗?”
  “你崇拜孙中山吗?”
  “你拥护蒋介石吗?”
  “你对满洲国怎么个态度?”
  “你觉得日中满应当合作吗?”
  “中国的以夷制夷的政策对吗?”
  “你什么时候儿生的?你有几个姐妹?她们多大年岁?叫什么名字?上什么学校?”
  这些问题很机械干燥的一个一个的问,答案很细心认真的快快记下来。日本军官自己非常严肃,决不许自己流露点儿笑容。在那种情形下,仿佛谁都应当用个“是”字答前几个问题。
  “你带的是什么东西?”
  经亚的儿子打开箱子请检查,在仔细看了大概有半点钟之后,一个日本军官让他从一个门出去。
  他知道已经获得释放了。慢慢走下楼梯,来到外面的空地,看见家里人正很焦急的在入口儿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好不欢喜。暗香拉住他,好像他死而复生一样。
  他们到英租界,住在一个外国饭店里。在三天以后才有船。董娜秀一定要陪他们,直到他们平安登上了驳船,把他们送往停在塘沽的英国轮船才肯走。宝芬告诉她说他们已经安全无事,催她回去,对她这份患难之中的深厚友谊,表示衷心的感谢。
  董秀娜是在他们开船的前一天动身返回北平,因为她担心她不在家时王府花园的人会有麻烦。阿非和经亚两家坐了五天的船才到上海,因为每处都停。一进黄浦江就发现一个日本舰队正停在港口,炮轰上海市区,火光闪动,浓烟蔽天。
  轮船在公共租界靠岸。他们住进一家饭店,打电报给木兰和莫愁,说他们已经到了上海。
  第四十五章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  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
  战争开始之时,木兰正和全家在牯岭避暑。牯岭是长江沿岸的名胜。
  阿眉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在南京一所教会中学念书。阿通已经大学毕业,正在上海附近政府电信局的无线电台做事。这个电台能以强大的电力越过太平洋把信息发到旧金山。他请了六个礼拜的假,随家到牯岭。
  杭州现在是中国公路网的中心,这些公路能把中国各地都联系起来,是政府近年来十万火急下加速赶建的。在杭州背后的钱塘江上,一座公路铁路两用的大铁桥刚竣工通车,在乡下人看来,是现代工程上的奇迹。另有一条新完工的铁路,把南京,杭州直接和牯岭附近的江西省城南昌联系起来。这条新铁路通过多山地区,工程虽然艰巨,但也在一年半竣工。国家这样突飞猛进的建设发展,事实上,也是引起战争的原因之一,因为日本看出来,若想进攻中国,再晚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在中国方面,人人有了民族自信心,也有了对抗日本侵略保卫国家主权的决心。
  蒋介石和夫人宋美龄女士这时正在牯岭,牯岭已然成为政府官员的消夏胜地。木兰的房子正在蒋氏伉俪官邸的上面。虽然蒋氏官邸是在木兰的院子的正前面,可是有五十码的荒野山坡相隔,木兰可以望见官邸中仆人的操作。官邸的入口在一条山路的开端,但这条路为自上而下的一条溪谷所阻,与此溪谷并行有一百码之遥,然后相交叉,一条较为宽阔的公路由此开始。在交叉路口,站有岗哨。在此交叉路口或在溪谷对面,可以望见官邸之中紧张的活动。各省的高级军官,南京的重要大员,不断出出进进,有的步行,有的坐轿。中国将来的命运如何,或沦为日本的保护国,陷于万劫不覆之地,或抗战建国,使中国成为一个自由团结独立的国家,就要在这栋房子里决定了。
  在七月十七号,终于达成了最重要的决定,蒋介石向全国广播抗战到底的国策。他警告全国,必须准备重大牺牲,中途绝无妥协可能,否则其恶果更为不堪。
  荪亚说:“他这个人,别人做不了的事他都做成了。北伐战争这项空前艰巨的任务,他必须要担当起来,他已经完成了。现在他又遇到更艰难的任务,要领导中国对抗日本。他已经习惯于在风暴里干自己的事,也许他以此为荣。他一定能够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过去这十年,我一直注意他。他瘦削硬挺而骨骼嶙峋,可是你看他的嘴!他的脸上显出的坚强不屈与足智多谋,两者配合得那么神奇,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阿通说:“我愿给他做个渡船夫。”


  木兰喊道:“什么?”她的脸突然沉下来。
  “妈,怎么?您不恨日本吗?”
  木兰看着荪亚,默不作声,荪亚也一言不发。
  阿通又问:“您不赞成?现在国家需要人人奋斗哇。”
  但是木兰却走开了,依然没说话。又经过一个钟头,她也一句话没说。她失去了心情的平静。她突然的感觉,就犹如战争来临时普天下的父母的感觉一样。战争已经来到门前。为什么过去她没想到呢?中国现在向她来有所索取,索取她的儿子。
  她和丈夫商量这件事。一个钟头之后,她和荪亚把阿通叫去,有话和他说。
  她问:“你已经决定去打仗了吗?”
  阿通回答说:“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什么用?妈,我不了解您的意思。”
  “你不能了解……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已经决定。”
  阿通说:“是,我已经决定。”
  木兰心里在挣扎交战,她眼中流出泪来。她说:“阿通,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哭起来。
  荪亚说:“儿子,你现在年轻,你不懂父母的心……”木兰喊道:“我宁愿自己死,不愿看见你死。我受不了。”他父亲又说:“阿通,你听着。你妈和我已经商量过。国家若需要你,你必须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妈这方面忍受的牺牲比你的牺牲要大。年轻的爱国志士在战场上死得光荣快乐——他也有他的战友——可是他年迈的父母在家里活着,怎么受得了。我们并不是阻拦你。你也要为家里想一想。”
  阿通说:“国若亡了,家还有什么用?”
  父亲很有耐性的说:“这个我自然知道。我现在若像你那么年轻,我自己也是要去打仗。但是我们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已经把你大姐献给国家了。你妈和我都上了年纪,再不能有儿子。由个人和国家的观点看,你应当去。从曾家的观点看,若没有特别的理由,你不能轻易牺牲。你的情形与众不同,曾家可能绝了后。日本但求中国人都死光,而家庭是国家的第一道防线。你想想祖父祖母。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孙子呢?我们三代只生了你和你经亚伯父的两个儿子。阿瑄不是我们曾家亲骨肉,现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统不能断绝,要一直传下去。你也许觉得这话不切实际,也许你不懂。可是中国四千年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呀。甚至在征兵制度的国家,没到万不得已,也不征召独生子去当兵打仗……”
  阿通两手很紧张的攥住椅子的两臂,他说:“爸爸,妈,我知道您两位老人家难过……可是我不得不去。”
  木兰脸上流着眼泪,抬头看了看儿子,她说:“好,去吧!
  我命里是要受罪,是要伤心的。“
  荪亚说:“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你要去从军?”“我要去从军。国家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一定要为国家做点儿事。”
  父亲问:“你为什么不能照旧在电台做事?虽然不是上前线,也同样是报效国家呀。”
  木兰把握住这个想法,她说:“你说你要去做渡船夫。太平洋上的无线电就像一个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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