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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风·流云醉-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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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下了一整夜,天很早就亮了,不是天色而是雪色。小七一出门就看见老两口抱着被子往那陌生人身上盖,那人惊惶无状,瞪眼看着老两口,双目赤红,嘴角流涎,不住的后退,直抵到墙角,退无可退,方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在那里发抖。老妇人见了小七,忍不住埋怨道:“小七啊,你怎么不让他进去睡,你看这天儿冷的,几乎没把他冻死。”
小七张了张嘴,没说什么,看那人的脸色比昨天的还要苍白,心中也有些愧疚。接过老两口手中的被子,给那人盖了上去。见是小七,那人明显的一震,眼神缓和下来,身上还是抖,却不再惊惶失措。老妇人喜道:“好了好了,看来他还是蛮喜欢小七的。”
老汉呵呵笑道:“都是年轻人嘛,估计是我们两个老怪物吓到这孩子了。”
“好好好,小七啊,你照顾照顾他吧。”老妇人还是那副讨好的模样,赔着笑看着他的脸,生怕他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小七嗯了一声,半搀半拽将那人弄进了房间,那人已成了一滩烂泥,任他摆弄。
小七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小七,身上还抖个不停,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生下来就是这么抖的,从来没有停过。小七懒得问下去,雪积的很厚,老两口说说笑笑的正在扫雪,小七找了个铲子,和老两口一齐打扫。老两口兴高采烈地说着那陌生的年轻人的事,老妇人说:“那孩子怕的连话都不说,咱们也没法知道他的姓名。总不能‘那孩子’‘那孩子’的叫吧,是不是该给他取个名字啊。”
老汉眉开眼笑,嘴上却说:“人家不说话,心里可不糊涂,咱们莫名其妙的给人家取了名字,只怕人家不高兴。”
老妇人佯怒道:“老叫人家‘人家人家’的更不高兴。”说罢又笑了,“就叫小宽好不好?”老两口的孙子叫陈宽,长得很是瘦小,熟人都叫他小宽,两老如此不过是聊解思念孙儿之苦。屋内趴着窗偷听他们讲话的陌生人却抖了一下,站立不稳,倒在床上,脑中盘旋着: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是我杀了小宽……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七再回来的时候,他缩成一团,身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缩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门口。小七被他盯得全身不舒服,转身走了出去,转身的刹那,听到身后那人迷迷糊糊的嘟哝:“水寒。”
小七顿了一下,依旧出去了。这人一来,小七就猜他也是个通缉犯,不是被朝廷通缉就是被自己通缉,因为只有通缉犯才这样神经脆弱,惶惶不可终日。他认出了水寒,这不稀奇,小七的通缉令估计已遍布全国了,因为他叫小七,所以他拿的剑就叫水寒。他只是猜测,小七开始后悔当初没有隐姓埋名。这样的人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他连自身都难保。
那人来此已有数日,老妇人每天都想方设法和他套近乎,和他说话,每次说话都是轻轻的,生怕把他吹跑了。可惜那人并不领情,总是心怀戒备地瞪着她,老妇人便要小七多理他,和他说话,小七却对此人有着莫名的厌烦,宁可在外多做杂务也不愿理他。
小七没事又在加固屋顶,屋顶的茅草厚得都快压坏房子了。老妇人知道他是无事可做,烦闷的很,也不多说什么,在下面帮他递茅草。看他两只手冻得红肿,动了动嘴,还是没有说什么,不一会,笑道:“小七啊,你看那小宽是打哪儿来的?”
小七随口应道:“唔……长城来的吧。”
老妇人心中一震,锥心的痛蓦然蔓延全身,强笑道:“你怎知他是从长城来的?”
“不是长城就是皇陵,只有这两个地方才会把人的手都弄的变形。”
小七埋头做事,没有看到老妇人偷偷抹着眼泪。老妇人忽然想到:“那他……”
“嗯,逃出来的,不然也不会成这样子。”
老妇人哀叹一声:若是宽儿也逃了出来,和我们老两口隐居在这深山老林那该多好啊。
“从上郡或是骊山逃到这儿,那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小七回想起自己从咸阳一路到这儿,记忆有些模糊,倒也不觉得如何的辛苦,浑浑噩噩的只想着逃命,饿了累了全不知道,野兽一般生存下来了。只是,心里发苦,不知道明天在何方。小七不禁苦笑一声,苦不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老妇人告诉自己那人是从骊山来的,毕竟骊山到这儿比较近些,但心里又希望他是从长城来的,最好认识自己的孙儿,和他说说孙儿的事。如此想着,老妇人看那人的眼神便总是带着三分的忧郁,不自觉地老盯着那人瞧,越看就越发的肯定他是打长城来的。其实哪里是肯定呢,只不过是自己的希望,得不到证实便如此认定了。越是这样肯定便越是欢喜,忍不住和老汉说了,老汉不知就里,以为那人和老妇人说了自己的来历,心里也很高兴,就算那人不知自己的孙儿,毕竟和孙儿在同一个地方待过,便觉更亲近了。
小七只乐得老两口不来在意他,借口要出去打点野味,时常泡在山林里。积雪里时常印着野兽们凌乱的脚印,猎物的,猎手的,还有小七的。小七小的时候也时常趁着大雪封山,和小伙伴们上山打猎,无非是抓几只肥嘟嘟的小兔子,羽毛绚丽的松鸡。村民们本不让几个小孩独自上山,但小七自认为厉害,小手一挥,召集人马偷偷溜上山去。所幸运气奇佳,从未遇到什么猛兽,只是一次走的远了,怎么也绕不回来,天色暗了,林子被雪光映的很亮。天越来越冷,猛兽的嚎叫从森林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几个人正哭得昏天暗地,一声轻笑传来,孩子们吓得立刻噤声,仔细一看,不远处,一袭白色披风,长发如墨,又爱又怜地笑看着他们的,不是他们的真仙人是谁?
只是现在,就算小七迷途再深,也没有人带他回去了。
老汉驻着杖行了出来,自打上回大病一场后,老汉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以前小七和他一起去放羊的时候他还健壮得跟头牛似的,丝毫不落在小七这小伙子后面。毕竟是老了,一场大病,便渐渐的看出衰老憔悴来。老汉循着肉香味来到厨下,老妇人正在炖一小锅肉,肉已经炖得很烂,香味弥漫了整个房子。老汉笑眯眯道:“好了好了,又有口福了。”
老妇人回头瞪了他一眼,故意道:“就知道吃!这是给小七和小宽的,没你的份。”
老汉呵呵笑道:“他们年轻人可不吃这么烂的,只有咱们两个没牙的老货才吃。”左右看了看,道:“小七又哪去了?一早就没见他的影。”
老妇人叹了一声:“你还不知道那孩子么?他是宁可出去受冻也不愿在家待着的。”
老汉安慰道:“家里没事可做,不上山留在家里做什么?我要是年轻十岁,也天天上山给你打兔子吃。”
一席话触了老妇人的心事,痛道:“以前一下雪宽儿也总嚷着要上山给我打兔子。”说罢不禁抹着眼泪,老汉拍拍他的肩膀,“嗐,你还提那个做什么?老天爷待咱们算不错了,我rì子不多了,幸好来了两个小伙子,不指望他们能陪你走完这辈子,能陪一天是一天了。”自己要是先死了还有人给他挖坟,若小七和那陌生人都走了,老妇人在这荒山野岭孤零零的死去,只怕连个坟都没有,想到此处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老妇人强笑道:“瞧你说的是什么话,莫说那些了,咱吃饭吧。”
老两口收拾好碗筷,老妇人到小七房里去叫那人来吃饭。虽然知道他是绝不会出来的,老妇人还是每顿都叫他。
那人依然是裹着被子缩在床角,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老妇人。和几天前比起来,他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只是还是不说话,不出房门,房间被他弄得又脏又臭,弄的小七很不舒服,少不得勤加打扫伺候。老妇人推门进来,一见他,眼中便盛满了怜爱,若是孙儿逃回此处,就算再惊惶,见了爷爷奶奶,也会平静下来吧,可怜他……老妇人坐到旁边,温声道:“小宽啊,和奶奶出去吃饭吧。”
听到那名字,那人又抖了一下,双手抱着膝盖,缩得更小了些。老妇人无奈,只得出门给他盛饭盛菜,老汉拿她笑了一番,老妇人没心思和他玩笑,乘了满满的饭菜又进了房。那人的吃相倒是从来没变过,还是死命死命的往嘴里灌,好像有人抢他的似的。老妇人这回没有立刻就出门吃饭,坐在一旁看他吃饭,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想起小七说他是从长城逃回来的话,想着那里的苦力们每日挣命,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生怕被人抢了。那人感受到她的目光,猛地停住了吞咽,死死地盯着老妇人,这两天她就老看他老看他,她发现了什么?杀了人,还跑到人家的家里避难,岂不是找死来了吗?她知道了?她看出来了?
看他的手指节扭曲变性,覆着鳞片般的老茧,老妇人心疼不已,想着宽儿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带着这样一双受尽苦楚的手。老妇人哀叹一声:“宽儿啊……”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刚触到那人的手,那人一听此言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哀嚎一声:“不,我不知道,我没有!”反手一推,一股大力撞来,老妇人身不由己倒了下去。
老汉听到响声,慌忙拿起杖,三步两步赶了进来,见此情景大骇:“老婆子!”也不顾行走不便,提起拐杖便冲了过来。那人直愣愣地看着老妇人,心中一片混沌:又这样了,又这样了,我不是故意的……门声大响,吓得他大跳起来,心中惊怕,见老汉气势汹汹的拿着一根棍子,以为是来打他,吓得肝胆俱裂,脑中轰的一声。再回过神来,老汉已倒在血泊中,手中的拐杖鲜血淋漓。
老妇人哼了一声,捂着后脑勺,艰难地睁开眼睛。
——()。
第三十二章
今日小七回的比较晚,追一只小鹿走的太远了。扛着小鹿回家,想着老妇人见了那么可爱的小鹿必然高兴。转个弯,那道温暖而熟悉的暖黄色灯光却没有一如既往的亮着,小七心中一沉,一种不详的感觉弥漫开来。赶回家,院门大开着,羊圈破了,羊都跑得不见踪影,小七忙放下小鹿,小鹿挣扎着站起,慌慌张张地跑了。厅中饭菜还摆着,已经凉了,隐约还闻得肉香味,屋内干净,不像是被野兽侵袭的样子。老人家的房门关着,小七的房门却大开着,小七抢进屋里,眼前的一切让他脑子轰的一下,老汉的头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歪在一边,枕着一大滩血,也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老妇人已看不到脸在哪儿了,半边头都已被打碎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小七扑到门外干呕着,什么也没吐出来,眼泪却出来了,老夫妇两和他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却待他如亲生的孙儿,将他从迷茫狂乱中救出来,而他,却什么也没有为他们做。忽然想起,屋里应该还有一个人啊,小七回屋找了一遍,走出院门,方在雪地上看到一串凌乱的往外走的脚印。小七心中大痛,他只知道武者可杀人,却忘了,平常人也可杀人!
咬着牙,抽出水寒,循着脚印追了下去。天黑了,虽有雪光映照,山林里还是晦暗不堪。小七的脑子乱哄哄的,那些被压下去的悲伤和懊丧一股脑儿翻涌上来:又被杀了,自己的亲人又被杀了,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到,还是无能为力!以前是和整个国家作对他做不到,但今天……小七恶狠狠地捶着树干,树上的积雪簌簌直落,撒在小七的头上,身上,脸上,泪水在脸上冲开了两道温暖的沟渠,小七哑着声音哭喊不出,都是因为他的逃避,不想接受老人家的关怀,不想去触碰老人家的眼神,总是逃,宁愿一个人在山林里转悠,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都是因为他的嫌弃,不愿和那陌生人待在一起,明明知道他是个通缉犯,神智混乱,却没有注意,自大的认为于他无害,没有为两位老人考虑!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啊!小七模糊的眼已找不到任何脚印了,走过一段避风的山路,脚印忽然消失了,小七在山林里转悠半天都没有找到,直到响起一阵一阵的狼嚎声,才把小七惊醒,他怎么能把老夫妇的尸体就这样丢在房里,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关好院门,饿狼会循着血腥味将老人的尸体拖到山里吃掉。
将老夫妇葬在院子里,小七给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小七的脸像这个冬天的残雪一样脏而苍白。天明了,东方一片血色,太阳就要升起,这一夜,足够让那人逃出他的追缉范围,想到老夫妇与世无争却遭惨死,小七不禁悲从中来。
空气中已微微有了春天的气息,湿寒中,某些清润甜香,残雪下一些绿偷偷的冒出来。小七不知自己在山中转了多久,咬着牙,双目赤红,满心的杀意,野兽遇见了他都要夹着尾巴逃走。天气越发的冷,是那种冰雪消融的湿冷,没有出路,没有脚印,连一个手无寸铁的疯汉都找不到,小七都快绝望了。不,不能绝望,不能让亲人死不瞑目,小七咬着牙,凭恨意和不甘支持着。终于,几处房舍出现在不远出的山脚下,阳光还没有升起,山雾迷蒙,几乎看不真切,更远一些成块的田地告诉了他这附近必有村庄。
小七还不傻,这些日子不是白转悠,离那山中小屋最近的就是这个村庄了,他若不是来这,估计已在山中冻死饿死摔死了!小七很想立刻赶到村庄向人打探那人的下落,想了一想,却顺着水声来到一个小潭前,潭水清澈,颇有些波纹浮动,小七看着自己在水中飘荡变形的脸,忍不住苦笑一声,水中的人蓬头垢面,胡子拉杂,哪像一个年方十八的青年男儿,身上的棉袄这些天来摸爬滚打,脏自不必说了,被树枝岩石挂破的地方露出黑乎乎的棉花,只怕一个乞丐都比他好看些。
初春的水还很冷,小七管不了那么多了,除去身上脏的硬了的衣物,将自己的身体浸入冰凉的潭水中,一些记忆不自觉地浮现出来,从前,他也曾用春天冰凉的水浇灭心中的火焰。那是一年前,在上林苑,从小公子胡亥处出来之后,他带着满肚子的愤怒和羞辱,恶狠狠地撩水浇湿自己的头。
才一年啊,小七还以为过去很长时间了,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比自己过去十年的都多,都要心痛。小七微微叹了口气,撩水恶狠狠地扑湿面颊,身体已熟悉了这份寒冷,初时针刺般的寒意已不在了,寒水扑脸,浸湿头发,顺着发梢淋淋漓漓,一时的寒冷驱赶了回忆,小七大喘着气,嘲笑道:还想沉浸在回忆里么?你还想你身边的多少人被杀?忽然意识到,他现在已是孜然一人,没有身边人可被杀了。
将自己收拾干净,水面上出现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只是眉宇间微微的拧,眼中翻滚着浪潮,小七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陌生,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转脸起身而走,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样子了。
小七的准备是有必要的,他已不是那个冲动起来没头没脑的愣小伙,以他方才那副尊容,只怕他还没下山就有人报官捉拿他了,流人和通缉犯一样,都要报官处理,小七是知道的。农人们刚刚起床,便见雾气萦绕,淡如水墨般的群山里走下一个人来,身上一件干净清爽的单薄夹衣,在这春寒料峭的天气里,让人不觉为他觉得难受。这个村庄就是老夫妇曾生活过的小村,春日融化的雪水在地面上流淌,脚下的泥土滑腻松软,乱七八糟的印着很多脚印。小七在一处破败的房屋前站住了,院门倒塌,院子里残破不堪,看来很久没人住了,院里却清晰地印着两行凌乱的脚印,小七认得这脚印,那个慌乱不堪的人才能留下这样的脚印,小七禁不住血气上涌。一个农人行过来,才要开口讯问,猛然对上小七杀人般的眼神,小七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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