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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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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不从贼决难活命,从了贼,慢说我母亲出身书香之家,深明大义,宁死不肯,即使暂时苟且偷生,异日何颜去见公婆丈夫?又见生的是个女儿,更没指望,决计寻一自尽,又不肯将官家之后落在贼人手内。幸而那贼头家住山内,还怕我母亲产后受风,又叫那伙贼船伙上起哄,仍任我母亲躺在舱中床上。好在门窗紧闭,也不怕我母亲寻死,一个个在船头上闹起酒来。我母亲见事在紧急,少时贼船便要开近贼窝,强逼上岸从他;想跳河碰死,又怕被贼人发觉,反而早些受辱,只得咬破中指,用白绫写下一封血书,藏在我的胸前。又将蜡烛包打开(小孩初生之包,云、贵乡间多名之为蜡烛包),加了一块厚棉。表面上装作屈从,只推产后身弱,须等满月才能相从。那贼头果然喜欢,毫未动疑。将船开离贼家不远停住,那贼头便命人去叫山兜来接。我母亲抱了我坐上山兜,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她自己殉节,还能保全我的小命。后来经过一座悬崖,前面不远便是贼家,越想越急,越急越没办法,便拼命从山兜中纵爬起来,决计跳下悬崖,母女二人同归于尽。不想匪头在山兜旁边护送,见我母亲着急情形,早已看出一些形迹,时时都在留神,我母亲刚一纵起,便被他一把抱住。我母亲急怒攻心,不由急晕过去,着急时失手一甩,将我甩入那下看不见底的悬崖之下去了。等到醒来一看,身子安安稳稳睡在一个人家家内,房子并不甚大,布置非常干净整洁,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同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以为已落贼手,那老太太定是贼人母亲无疑,拼了必死之心,一面张口痛骂,便想迸起来往墙上碰去。谁知人家早已防到此着,未容我母亲纵起,大的一个女孩约有十三四岁,便上来将我母亲按住,头一句话就说道:‘大娘休要错认了人。我哥哥已将贼人打死,扔落山涧去喂虎狼了。我们是救你的。’言还未了,那小女孩已端了一碗银耳粥上来请我母亲吃。我母亲闻言定神一看,那老太太果然是慈眉善目,一脸正气,谈吐从容大方,颇像一位官家命妇,毫没一些小家气。那两个女孩也是活泼端庄,举止安详。屋内并无一个男子,因被他们按住,便在枕上叩谢。请问前情,才知他家姓萧,也是先明宦裔。大大的丈夫萧任业已故去,生有一子二女,奉遗命不许做满人的官,由江西搬到贵州山野中隐居。救我母亲的是他儿子、名叫萧逸,本领十分了得,那日因在山中打猎,看见船中抬上一个妇人,装束虽不富丽,却不像山中人打扮,起了疑心,暗地跟踪下来。猛见妇人寻死,便上前将那伙贼人一个个打倒在地,供出实情。他只见我母亲手中扔起一个小包囊,并不知包中还有婴孩。当下他又间出他们种种恶毒行为,便将他们一齐打死,扔入崖下。那一带野兽甚多,由他去喂豺虎。见我母亲业已在山兜中晕死过去,便举着山兜送回家去救治。复返身去寻贼船,上面只有一人看守,间出那贼头住家,又将那人打死,绑上一块石头,与那看船的一同沉入河内。又寻到贼人家中一看,那贼头并无家眷,只有二贼在内。贼家住在一个山凹转角处,非常僻静,所以贼党在不远处被杀竟不得知。那位萧英雄除恶务尽,又将这两人杀死,搜出许多金银,放一把火烧尽。回得家来才知还遗失了一个婴孩,立刻回到原处去找寻。跳下崖去一看,只有一盘半折长藤,垂离崖底不足三尺,随风飘拂,余下四壁同地面俱是光光的石头,上下相隔数十丈,别说是刚出怀的婴孩,就是大人也要摔成肉泥。想寻那婴孩尸骨包裹回信,竟是遍寻不见,地下血印虎迹非常零乱,贼人的残肢断骨东一块西一块,说不定那婴孩尸骨已被老虎衔走也未可知,那还何处去找?只得回来。我母亲以为我已落虎口,伤感了一阵,幸喜保存贞节,在萧家住满了月,便由那位萧英雄护送进省。偏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到家不到一月,我祖父母相继下世。多承萧英雄将在贼人家中得来的金银赠了不少,才得将我祖父母安葬。
“这位老人家原是我祖父门生,闻信前来吊唁,听说我父亲被周某陷害。他与周某是同族,幼年同学至好;曾经两三次聘他去作幕宾,被他拒绝一一为了救我父亲,从我母亲手中要了一些银子,连夜赶到湖南,再三求情,才将我父亲救出。周某还留他在衙内帮忙,他只敷衍,惟说等我父亲出了狱,才能就他的事。及至我父亲出监,他先将我父亲送走,将行李搬人抚衙内住了一日,第二日推说到湘江去看个旧友,星夜逃了回来。
我父亲见祖父母已死,更无志功名,先同我母亲将余下的钱买了点田,过了几年又给我添了一个兄弟,全家颇能温饱。不想周某还气不出,写信给贵州巡抚毛人俊,要陷害我父亲同这位老人家。我父亲无法,只得变卖田产,全家逃往广西投亲。这位老人家也被一个门生接去避祸。我父亲走后总无音信回来。这位老人家因听我母亲说过遇险写血书失去一个女孩子事,却没想到我还在蛮人堆里活着。据他推想,当时一定是我母亲失手把我甩到山崖下时,正落在半山腰那盘春藤上面,春藤虽断,不曾落地,后来被虎衔去用乳喂养,巧遇抚养我的父亲同庶母,所以才不曾死。我因老虎于我有救命之恩,从此打猎遇见虎,虽然也追着玩,我决不去伤它。说也奇怪,无论多厉害的老虎,遇见我总是回头就跑,从未像别的猛兽同我对敌过。
“我即打听出我生身父母下落,几次想离山出外找访,都被这位老人家止住。他说我父亲走时,原说是往广西榕州去投亲。因是多年不曾通信,非常想念,曾托便人去探望两次,回来都说找访不着,连那家亲戚也不知去向,想是中间有了什么变迁,隐居到别处去了。如今人心太坏,道途险阻,你虽然有本领,到底是个孤身女子。你父母果在那里还好,明明不在,何必空跑一趟?我听了他这一番话还是不肯死心,正要想个什么妙法打听,不想本寨又出了事故。南山凹中潜伏的那些猎虎寨,我因不愿残杀多人,每次和他们打仗,从不肯赶尽杀绝。谁知他们的大司蓝牝牛,因屡次打败,含恨在心,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个山女和一个姓贾的男子。这两人俱非他们同族,却都是十分英雄了得。头一次和我们开仗,先是那姓贾的男子和我交手,差一点被我一刀斫死。那山女上前解救,连打了三天俱无胜负。后来我用周世伯诱敌之计,虽然打了个胜仗,因为是那山女断后,竟没有占到他们多少便宜。
“过不了几天,蓝牝牛派人来说,我前次打胜仗是凭了诡计取胜,不能使他们服输,要叫我择日子和地方与神姑角牛力。(角牛力是生蛮的一种风俗,遇有双方起了冲突,各持一理不能相下时,各请出公证人来,择好一片宽大地方比力。谁力大谁就得胜,谁就有理。比不过的人,无论其目的是为女人。为牛马、为田产,均由得胜者自由取携。
法极野蛮而条规颇严,往往因对方情急,不依条规取胜,激起众怒,便兴械斗。)他们输了,自然任凭我们处置;要是我输了,便把全寨让他们,将我一家逐出山去,不准回来。那神姑便是山女的名字,我以前和她交手已知她力大非常,幸而我从小学过这种比武力气法子。比力气不难,最难是守那几样条规:一不准用脚,二不准用手,只用前胸和对方去碰,谁把谁碰倒,再起来用头对顶,谁要退后便算输,第三次各用右手搭敌人左肩,左手从敌人右臂穿上去,和自己右手相连,如此将敌人环抱,仍是不准动脚,要将敌人扳倒,似这样连胜三次才算赢,赢不了三次从头再来。以前用这法子比力的人,败的不必说,胜的差不多都累吐了血。有时两人紧抱着,死命扭着翻滚,落到岩下深沟之内去丧命的是常事。我知道这种比力气法子危险,但要是不答应,立刻便失了众心。
全寨黑蛮已有好几年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一听见我要和敌人角牛力,欢喜得焚燎跳火,满山欢呼,巴不得借此试试大司神力,看看空前未有的热闹。他们却不知我胜了也是受内伤,不久人世;要是败了,我固然不能生还,我的同族被逐出山不能安居,他们又岂能安乐?可是他们受我多年厚待和周世伯一番教导,仍是退不了他们天生乖戾的野性,很觉灰心。当下我答应了来使,打发回去后,便请周世伯来商量布置,选了双方交界之处做角牛力场。那地方两面俱是高崖,当中是一片五六亩大的平地。双方的人各在崖上守望,一面派一个公证人随比力气的人下场。他们派的便是那姓贾的黑蛮,我便派了我的兄弟。
“日期一到,全寨黑蛮像发了狂一样,到处乱唱乱跳。双方入场,各向天神前照例起誓。这时我同神姑都各只穿了一件皮围腰,头上也没戴什么东西,看得很清楚。起初只觉得她很好看,这时两下一对面,不由大吃一惊。她不但长得美貌,讨人喜欢,左耳珠上竟有像血一样的五颗红的圆痣,和我庶母临终遗嘱所说的话一样。当时无暇说话,便角力起来,心中只顾盘算用什么话去探间她的根源,未免分了一点神,差一点头一阵就败在她手里。此时两方面带去的人都分在两面山坡上观阵,由我两人拼命相撞,连个大气也无人出。我小时学这角牛力玩意时,因为一撞人就倒,渐渐谁也不敢和我比试。
我没法子,便和大树去撞,练得差一点的树只消经我两三撞就要撞折。神姑天生神力,要说比力气倒也难分上下,无如我的前胸练过几年蛮劲,她撞我不易受伤,我撞她久了便要受伤。我本来就有点爱她,又看出她耳上五粒红痣,知是虎口中失去的妹子,益发不愿意她受伤。只是她败了不要紧,我却败不得。老这样各不相下撞个不停,两人都要吃亏,如何是好,正在着急,不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最后一次,等她撞我时,我只迎个七分,身子当时自然往后仰一点,只要脚再往后一退,出了圈子便算输了,她觉得占了上风,来势很猛,周身内的力气都运在上半身,乘势撞来。她却不知我用的是计,上半身虽然只用了七八成,下半身站得很稳。就在这一霎眼的当儿,我趁她余力将尽,才把周身的力量用去,前胸往前一绷。她本来身体就失了重心,又加力已用完,要收势回去的当儿吃这一绷,将她撞出去有三四步,出了圈于,晃了几晃才得站稳。我用这种妙法,明是撞一下,暗中却是两下,并没有被人看出,她就输了。按理这一场比完应该比第二场,谁知我们这边带去的人,见我堪堪失败忽然得了大胜,轰雷一般叫起好来。
“没有容到我喘息定后与对方答话,神姑竟自恼羞成怒,将手一挥,连声大叫起来,声如虎啸,震动山谷。我正不明她的用意,那姓贾的男子已自退去,对面山坡上观阵的一群猎虎寨也好似非常害怕,一个个飞一般地乱窜乱逃。比试以前,周世伯知猎虎寨最无信义,凶险好狡,怕他们借角牛力为名,内藏好计,四面下上伏兵,又派了一支兵去暗袭他们的巢穴。我见他们这一阵大乱,先还以为我们的埋伏发动,暗怪周世伯不该胜负未定不问明我就动手。再回看我们同来的人依然未动,又好似不像伏兵发动神气。正在奇怪,那神姑仍是大吼个不停,我刚要举步过去问她,就在这总共没有多一下下(平声,音哈,土语转眼之间),渐渐从远处山谷中传来了应声,和神姑吼声相似,四面都有,还不止一处,很快的愈听愈近。立时腥风四起,飞沙扬尘,树叶乱飞。我这边山坡上的人也是一阵大乱,四散奔逃起来。我才听出那声音是真虎。我兄弟站立我处不远,正命他去保护周世伯时,转眼之间,成百的大老虎从四面山坡上连声吼叫,直往我同神姑的立处窜了过来。我虽然有点蛮力,似这样多的猛虎如何打发得开!我先不知是神姑叫来的,她既不逃,我也不能逃,拼着死在虎口,站在那里不动。这时两边山坡上看的人已逃得没有了影儿。那一群猛虎当中有一个头于,生得比黄牛还大一倍,白额黄斑,吊睛突出,金光四射,首先纵下坡来,只一纵便到了神姑面前。神姑不但不逃,好似同它非常亲热,迎上前去,两手抱着虎头不住抚摸,口中不住发出虎声。余下的老虎都朝着大虎和神姑趴伏下来,把头朝着我这一边不住张口大吼。我正在想主意之际,忽听远远蛇皮鼓蓬蓬,芦声吹起,知是周世伯发出的信号。虽然埋伏发动,这多猛虎,也无济干事。我被猛虎包围,怎肯害怕示怯!依还挺立场中,静看那神姑闹什么把戏。本山虽有虎,偶尔打猎遇见,至多也不过是三五个,这成百成千的虎,竟不知从哪里来的。正在心头盘算,那神姑忽然作了一声虎啸,她身旁的大虎也跟着吼了一声,立刻便从对面窜过七八只牛大的老虎,朝我身上扑来。我知道人单势孤,虎又大多,无法抵挡,只在场中和这七八只虎跳高纵矮地一味闪躲。未后一只虎迎面扑来,我刚刚纵开,斜刺里又有三只虎当头扑到。我知无法避让,情急智生,我也不知那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被我顺势捞着一只虎尾,抡圆了在头上一摔,先将旁的两只虎撞开,手松处将手上的虎甩出去六七丈远,撞到山石上面跌个半死。这一来恼了神姑身旁那只吊睛白额大虎,大吼一声纵将过来。其余那些成百的虎都大吼连声,如同潮涌一般如飞扑到。我知道决难活命,一时无法逃避,又加累了好一会,力尽神疲,脚底下被地上石块一绊,跌了一跤,仿佛觉得那只吊睛白额大虎业已纵趴在我的身上。只听震天价一声虎啸,我便昏晕过去。一会醒来,忽听只有一只虎在那里发威,声音远不似适才宏大。悄悄睁眼一看,那只大虎正站在我的身前不远,神姑拿了一把刀,几次作势要走上来。那虎好似在我身旁守护一般,不住地张牙舞爪,连声吼叫,老不让她近前。那些成百的虎也不似方才那般吼叫凶恶,各自分散在山坡上蹲伏游行,毫无伤害之意。这时芦笙、蛇皮鼓的声音已遍山响应,越来越近。我这时本可伺便逃走,一想这样回去非失众心不可,反正是个死,索性站起身来。那大虎见我起立,反朝我身前挨挤,并不见有恶意。我知这东西定是虎王,不可力敌,姑试抚摸它一下,那大虎竟愈觉驯善起来。神姑见了这般景况愈加‘喷怒,拼了命一般持刀砍来。我正要上前抵挡,那大虎竟抢先一纵,一口衔住神姑的刀,只一甩便甩出去有几十丈远。神姑见虎归顺了我,没了主意,气得在地下打滚,哭了起来。那大虎见神姑哭,又舍了我去就她,用舌去舔她的脚。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呐喊,我这面山坡上,周世伯同我兄弟领了许多人,张弓搭箭,作出要射的神气,直喊:‘神姑投降!,神姑见他们的人不知去向,我们的人却来了这多,大啸一声,从地上爬起,骑在那只大虎背上,只一纵便上了对面山坡。那大虎还回头望了我几眼,才和那成群的虎一齐退去。
“我见那虎对神姑同我的情形,不由想起我庶母说起从前得我时在虎穴中受虎乳喂养的事。那虎既不肯伤我,定是那只喂我的虎无疑,念在以前恩义,便命众人不可放箭追射。率众回寨,问起周世伯,才知他听见观阵的人逃回去报信,说我虽然得胜,却被神姑叫来了成百的老虎将我困住。他一听大惊,知道那些黑蛮胆怯怕虎,定以为神姑是什么虎神,不敢前来接应。幸而他带的那些接应的人大半是我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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