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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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春节我回老家途中在太原住了一夜，伯父听说了，到大哥家来看我。等到大嫂做好了晚饭，伯父起身就走，谁也留不住，他说他吃了饭再来看我。
　　因为那天我住在市内饭店里，而且饭后还约了别的朋友，就送他下楼。
　　临别，我要给他钱，他不要，说：“你看盖房子的钱都是你出的，我怎么能拿你的钱？”我就把钱塞到了他的中山装口袋里，那是很旧的一件深灰色中山装，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一直穿着。
　　2001年11月，伯父去世。去世前，我父亲到太原在医院里陪了伯父一些天，我父亲后来对我说，伯父最后的积蓄，不会超过1000块。他的遗产中，唯有当年从家里带走的二爷爷的箱子，还可以留下来用。
　　

归去来　第十七章（2）
伯父去世，瞒着奶奶。奶奶问起，我们一致的说法是在医院里，没有电话。后来奶奶也不问了，大家就怀疑奶奶是不是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我2002年过年回家，还特别问了句奶奶伯父是否来过电话，我说我听说伯父住院了，奶奶也没有多问。
　　从1998年开始，我每年回家过年。
　　几乎都是腊月二十九出发，除夕到家，初二离开。
　　奶奶说：“你到底结没结婚啊，结婚了怎么不把媳妇带回来让我看看？人家媳妇是嫌咱家土窑不干净哩吧？出国了？出国去干什么啊，你们不生娃儿光出国有什么用呀？你看人家蛋蛋的娃儿都快六岁了吧？你们要等到五十了才养娃儿啊？”
　　申才小爹说：“不要买洗衣机，你买了洗衣机，咱这村里老是没电，也没用，冰箱也没有用，你看你舅舅家里小闷娶媳妇陪的洗衣机都装麦了。”
　　奶奶说：“你从哪里弄的那么多钱啊？你可千万别胡闹，我不要你的钱，你要让我高兴，就赶快和你媳妇把娃儿生下来，把你娃儿和媳妇领回来让我看看，人家媳妇不愿意回咱这土窑里来，你总能把娃儿给我领回来吧？”
　　奶奶说：“人家都说，全平阳，全周村，就是全塬上都没有比你小爹孝顺的，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数九寒天，你小爹都是早早起来就跑到人家辛村给我取牛奶哩，人家送牛奶的说，一次取两天的也不怕坏，你小爹说，一次取一天的，肯定比一次取两天的越不会坏哩。平平啊，你要记住你小爹的好哩，以后你管谁不管谁我都不管你，你就是不能不管你小爹，要是没你小爹，你早就见不上你奶奶了，你三爷爷临死都想着你哩，你可不能不管你小爹。你有一口饭吃，就不能把你小爹饿着，你要有一件衣穿，就不能把你小爹冻着。”
　　申才小爹说：“你别为我急，我就是怕人家来了咱们家，伺候不了你奶奶，你奶奶脾气那么坏，把我骂成什么都没问题，我要是娶上一个人，我还怕把你奶奶气着了，你不要为我急，你放心，我没事。你说的保姆就更不能要了，现在咱这里的小女娃，也不是那么听话的，到时候来上一个，还不够我伺候她的。”
　　申才小爹说：“你奶奶糊涂啦，你大爹肯定给你奶奶托梦啦，你奶奶糊涂的，肯定就是因为心里清楚你大爹没了。”
　　奶奶说：“南南回来了？不是南南，你是谁啊？你是家才吧？不是家才，你是谁啊？……平平啊？哎呀平平啊，你看你奶奶憨的，连我平平都听不出了。”
　　每次离家，申才小爹都送我到村门口，看我上车，再坐到池塘对面的碑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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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第十八章（1）
2003年10月8日的傍晚，我去北京国贸商城买礼物。
　　一年前就是在国贸，我开始了对名牌的迷恋以及奢侈品的购买。迷恋的程度可以概括为：我不需要超过5分钟的思考，便可以为任何一种5万元人民币以内的东西付账，只要它足够名牌足够简洁到看不出是名牌。我的这种做派，被朋友定义为：和钱有仇。我喜欢国贸温暖的香水味，明亮的灯光下，任何一家名牌专卖店的小姐们看上去都那么楚楚动人美丽可亲，她们越是可亲，我刷卡的速度就越快。有一阵子我冲动到连衬衣和袜子都在国贸买，后来有个朋友告诉我衬衣和袜子应该去奥特莱斯买，因为那里同样品牌的衬衣和袜子，价钱只是国贸的一半甚至更低，我听了她的话去那里买。但那里的氛围很容易让我变成一个服装批发商，一买就是成堆的衬衫和袜子，这个购买的过程让我觉得不爽让我觉得钱花得不值。后来另一个朋友告诉我奥特莱斯的东西之所以便宜，是因为虽然和国贸品牌一样都是真的，但却是过季的款式，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半年前，我刚刚住进了一栋价值200万人民币、装修花了60万人民币的小楼。有人说，这就是别墅了。但我知道，这样的价钱，即使房子再大，也不能称为别墅。只有当一栋房子超过1000万人民币了，才可以叫做别墅。我暂时拒绝参观1000万人民币以上的住宅，我还需要时间来学习和积累，我曾经估算过需要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2008年。
　　我没有时间学开车，上级买的又是30余万的尼桑，出于谦虚谨慎的考虑，我暂时买了一辆价值20余万的广州本田临时请司机开着。我的想法是，等我学会开车了，那么最次也会买宝马的。出于方便的考虑，我平时不用司机，还是习惯打车。我已经习惯了花20元人民币打车钱去喝一杯50元的咖啡，在咖啡店里前后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我也已经习惯了花30元打车钱去吃一顿价值10元的牛肉拉面或价值15元的卤煮火烧，吃拉面或吃卤煮火烧的时间也就20分钟。
　　和人见面，我会说就在中国大饭店大堂吧，或者就在香格里拉饭店大堂吧。我是真的喜欢这两个饭店明亮的大堂，喜欢那里的沙发甚至沙发垫，喜欢那里的服务员无微不至的微笑。如果谈得太晚，我就会习惯性地在这些地方住下，住的房间一般会要求楼层高一点，尽量是打折后1800元人民币一晚的豪华阁大床房。只有这样的房间，才会有永远适宜的温度，永远干净柔顺的白色床单和床罩，散发着清香却并不枯萎的干花让我心情愉快甚至情绪高涨。
　　我深知，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勤劳认真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企业高管，没有特别的运气也没有特别的关系网让我一夜暴富。我常常碰到身价上亿或者上10亿的人，他们谈论的是价值千万以上的真正别墅而且都是一次付清，或者最近又看上了哪一片别墅干脆明天买下也将一次付清。他们讨论的不再是劳斯莱斯或者奔驰宝马，而是学习开飞机或者攀登珠穆朗玛过程中的笑话。我还碰上过一个果酒老板，他说要读经济就要读《齐民要术》，因为这才是一本真正的经济书，其他通通扯淡。一般和他们吃饭或者喝茶到中途，都会有一个足以引起周围人骚动的女明星来临，寒暄过后，她们往往款款大方坐在一边微笑不语几乎眼睛不眨地听富翁继续高谈阔论。
　　和一些存款数额与我大致相等的人们坐下，我们会讨论10亿富翁们财富的来历，我们完全能够确认他们制造假账偷税漏税银行贷款印制盗版制造网络病毒的经历，我们只是有点酸葡萄一样地说他们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但日复一日，人家不但没有出事，而且更加风光无比，于是我们就开始自我怀疑了，最近一次讨论的结论是：出事的贪官并非因为贪污受贿，而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人；资金链断掉锒铛入狱的企业家不是因为行贿，而是因为一时小气行贿的面不够大；一切非法致富的人是正常人，不会非法致富的人才是变态；能编故事同时会做秀圈钱的人是聪明人，相信勤劳认真的人是一般人，是不懂事的人以及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判断一个人是否有价值必须和他的身价挂钩，因为有钱人都是识货的人，不管你拍电影还是研究哲学，只要你有价值达到了物以稀为贵的地步，那么有钱人是一定会掏钱的，有钱人一掏钱，那么你就是有价值的，反之，就是没有价值的。
　　我们确信，对于一般人来说，唯一行的通的，就是勤劳再加上部分的运气从而致富。所有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盖因为偷懒以至于无数个机会白白错失了。虽然人是需要睡觉的，但钱是不会睡觉的。任何好奇与不解，我们都知道那是心理不平衡的表现。我们需要努力的方向，就是先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随后争取放大再放大。因此唯一能让我们感觉安全的，就只剩下了银行存款阿拉伯数字后面越来越多的0。当然我们必须克制自己不要去轻言成功，因为我们知道，今年7位数可以脱贫，明年就要进化到8位数了，后年———谁有能力去预测后年啊？时间滴滴答答，现实如此紧迫，我们很难劝说自己坐下来享受人生。我们如同一条条被系在跑步机上的狗，机器不停，则永不停息。机器肯定不会停，因为这台机器就是时间机器。我们的口号是：决不轻言放弃！围观者似乎更加为这样的口号激动，他们的欢呼让机器上气喘吁吁的我们如此亢奋：身在这个月必须思考下个月，身在这个季度必须思考下个季度，我们一定要跑得更快。就是跳蚤，我们也要跳得更高。
　　

归去来　第十八章（2）
尽管我们学会了用老公老婆以及先生太太这样的称呼来亲密伴侣的关系，但私下关注的焦点却是婚前协议和转移老婆注意力。
　　所谓转移老婆的注意力，就是想方设法不要让老婆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可供参考的一种方案如下：结婚之后生孩子，孩子可以吸引老婆的注意力至少三年；三年后给老婆介绍工作同时培养她的事业心，这个可以吸引老婆的注意力五年或更长；如果老婆愣是没有寻求个人发展的事业心，那么建议尝试给老婆寻找公益事业，努力说服教导她的公益事业心———这真称得是上一项需要持续研究，并且不得丝毫松懈的课题，其难度之大，需要周密的计算和部署，让我不由得感慨真是学海无涯。
　　而如果婚前头脑发热忘了签署协议，同时转移注意力的努力又功亏一篑，那么一定要赶快花钱。如果当此关头还不舍得花钱，那则意味着把更多的财富拱手让人，要知道，没有协议约束的离婚，将得支付一半的财产给对方啊！也就是说，花掉一块钱，等于只花了自己五毛钱，因为另外五毛是有可能离婚的老婆的。
　　谈及生儿育女，那些初为人父者，在仿佛巨大的狂喜之后，焦点会立刻转移到养一个孩子到底需要多少钱。从最好的奶粉到学前钢琴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再到哈佛大学，一个数学系博士精心计算的结果，大概人民币180万到300万不等。
　　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打断如此充实密集的事业设计以及人生算术啊？
　　2003年10月8日的傍晚，我的目标是一块价值23000元人民币的卡迪耶女表。我要送给一位即将结婚的朋友的未婚妻，他们多年来和我一起吃饭喝酒，我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他们。
　　目不暇接的电话是瞬间同时打进来的，不同的声音告诉我的是同一个事实。
　　奶奶去世，已经换了衣服入殓，等我们回去再封棺。
　　小爹昏迷，送到了闻喜县医院。
　　原因是：老家最近天气温差大，怕把奶奶冻着，申才小爹生了火炉取暖，煤块太湿或者炉子没有封好，所以煤气中毒。
　　电话里大旺舅舅说：“你小爹一天都没有出门，我去喊门，也没有人应，后来叫人翻墙进去，才知道出事啦……平儿啊，你妗子她们已经给你奶奶换好衣服了。平儿啊，你奶奶走了。”
　　电话里小老姑说：“你小爹怕把你奶奶冻着了，哪能想到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啊！平平啊，你再也见不上你的奶奶了。”
　　电话里改兰姑姑说：“要是还在后头院窑里住着就好了，前头院的瓦房不保暖，一到9月就不行了。刚刚搬了没半年，就出了这事……平儿啊，你奶奶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平儿啊，你再也和你奶奶说不上一句话了。”
　　2003年10月10日傍晚，奶奶封棺。
　　在确定了葬礼日期后，公务原因我只好中途返京，葬礼前再回来。临走前，申才小爹还在闻喜医院的急救室里，他已经昏迷四天了，不能和我们说一句话。
　　2003年10月13日下午，车出山西地界，进入河北。
　　二哥在电话里说：“平平啊，人家医院说小爹没法救了，大连爸爸、老大老三，我们都决定赶快把小爹拉回家。”
　　2003年10月13日傍晚。
　　大哥在电话里说：“平平啊，刚刚小爹就在我怀里咽了气了。”
　　

归去来　第十九章（1）
只要平阳演戏，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奶奶和三爷爷都会去看。他们晚年，偏爱苦戏，比如《舍饭》、《芦花》等等。奶奶喜欢清亮悠扬的张青奎派，三爷爷则偏向沙哑强劲的阎逢春派。我的爱好和三爷爷一致。
　　奶奶说：“人家阎逢春苦命的，从小被坏人把嗓子给害了，不能唱啦。后来喝了盐池里的水，能唱了，就变成破锣嗓啦。”
　　奶奶说：“你爷爷和你三爷爷都爱听阎逢春的，那是他俩不会听戏，他俩不是听戏哩，是想听人家阎逢春诉苦哩。我的命没有他俩那么苦，我不是听人诉苦哩，我是听人家张青奎的好嗓子哩。”
　　《舍饭》。说的是唐朝年间西戎造反，郭子仪率兵前往征战，朱春登替叔父从军。多年后朱春登因为军功卓著，当了大官衣锦还乡，他婶娘说他母亲及妻子已经过世。朱春登于是在坟地旁搭起席棚祭奠，同时为乡里贫苦人家舍饭七天。尚在人世的朱母朱妻婆媳二人，饥寒交迫闻讯而来讨饭乞食，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被守卫刁难盘查。并不知道舍饭者何人的朱妻，在问答间让守卫大吃一惊，于是有请长官朱春登。朱春登见了朱妻很是面熟，但朱妻因为此前被告知丈夫已经战死不敢相认。朱春登显然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要求朱妻详细叙述。
　　朱妻唱：“大老爷容禀了，贫妇人跪席棚泪流满面。”
　　朱春登说：“贫妇人不要害怕，慢慢地讲来。”
　　朱妻唱：“大老爷坐上边，细听民言。”
　　朱春登说：“家住哪里？”
　　朱妻唱：“我家住山东省石河小县。”
　　朱春登说：“在城里在城下？”
　　朱妻唱：“南门外朱家庄有我家园。”
　　朱春登说：“你父何人啊？”
　　朱妻唱：“我的父赵督堂身为官宦。”
　　朱春登说：“怎么，你就是督堂大人的女儿？”
　　朱妻唱：“我的母王家女人称大贤，自幼儿与朱门结成家眷，奴与那朱春登……”
　　朱春登的副官上来吓人，被朱春登喝退。
　　奶奶说：“都什么时候啦，你还跑上来吓唬人家哩？”
　　朱春登说：“不要害怕，慢慢地讲来。”
　　朱妻唱：“爷爷，奴与那朱春登结为联缘。”
　　朱春登说：“贫妇人，我问你丈夫在也不在？”
　　朱妻唱：“爷爷，为只为西地里黄龙造反，我丈夫替叔父从军边关，他一去十三载未曾回转，并无有平安信传回家园，那一日我婶娘拿来书信，她言说奴丈夫死在了外边。”
　　朱春登说：“哎呀婶娘啊，哎呀我的婶娘，你家婶娘言道你丈夫死在了外边，我问你婶娘待你们如何？”
　　朱妻唱：“爷爷，闻噩耗婆媳们肝肠哭断，婶娘她从此后改变容颜，她叫我离朱门另结亲眷，嫁于那宋成贼她娘家的侄男。”
　　朱春登说：“哎呀宋成啊，我问你从下没有？”
　　朱妻唱：“爷爷啊，一不从直打到磨房磨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