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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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第十五章（1）
寒假，我在北京住了两天。
　　我母亲说：“你为什么不能去你方阿姨家过春节呢？如果你能在你方阿姨家，我们也能经常见面，难道不是和我一起过年吗？”
　　我母亲说：“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奶奶买点什么东西，你自己看着买吧。”
　　我母亲说：“把我的照片放在你奶奶家干什么？”
　　到太原，和伯父、大哥他们一起回闻喜。
　　闷闷提前回去了，因为他要结婚。
　　一九八○年代中期之后，我伯父成了太原铝厂的闲置干部。只有等奶奶或者三爷爷他们去太原，伯父才会到我几个哥哥家坐一坐，坐到吃饭的时候，就起身回家了，吃完饭又过来坐。据说他经常坐在太原铝厂幼儿院或者小学门口，等着孙子们出来亲近，买一些零食或者小玩意给孙子们。
　　很大的雪，还有就是困。
　　伯父说：“这个平平，干吗老是睡不醒。”
　　奶奶说：“你看你又跑回来过年啦，肯定是人家你妈怕我们在村里胡思乱想哩，你回去告诉你妈，我和你三爷爷肯定不会和她抢你。明年过年你千万甭回来了，就在人家你妈家过，人家你姥姥你姨，肯定想和你一块儿过一个年哩。”
　　奶奶说：“人家村里人见了你妈的相片，都说你妈富态的，又白又胖。我说人家平平妈能不富态吗？人家本来就是富贵人家，和咱农村能一样吗？”
　　狗娃说：“闷闷妈信耶稣，就给咱闷闷寻了一个尧村信耶稣的媳妇，这耶稣教到底是什么啊？”
　　小宝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蛋蛋说：“耶稣教是西方强盛的根本原因。”
　　狗娃说：“呀，那咱闷闷一定就先强起来了，过俩年这球娃肯定也要传教了。”
　　蛋蛋说：“闷闷要传教，你肯定就是魔鬼撒旦。”
　　小宝说：“盗墓能致富，卖血能小康，应该把这写成标语贴到村门上。”
　　狗娃说：“盗墓的学问大啦，一般人还干不了哩。”
　　蛋蛋说：“把祖坟挖开，收门票给人看是展览，不收门票不给人看就是盗墓。”
　　闷闷说：“耶稣教不信鬼神，不磕头，估计盗墓也没问题。”
　　一天晚饭后，大旺舅舅，闷闷，闷闷他妈都在我们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伯父吵了起来，他在炕上抡起吃泡馍的小凳子，砸向炕下锅灶间的我，小凳子摔在地上，没有砸到我，断了一条腿。
　　我起身出门。
　　夜风里我站在祖坟地，到处都是杂草和积雪。
　　三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
　　三爷爷说：“你小爹去周村路上寻你啦，你大旺舅舅跑到平阳路上寻你去啦，闷闷去蛋蛋家去寻你啦，我就想着你会跑到坟里来。平平啊，甭难受了，你大爹就是那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三爷爷说：“平平啊，咱回家吧，你在这里站着，你老爷爷和你爷爷看见了，肯定要骂我哩，你奶奶在家里骂你大爹哩，你奶奶肯定心焦哩，咱赶快回家吧。”
　　路过太原和北京，我都没有停留。
　　和慧慧相伴同行，她在沈阳下车，我直接去了大连。
　　慧慧说：“我总是对陈娟娟心怀内疚。”
　　慧慧说：“我们虽然很多年没见，还是像兄弟姐妹一样亲，不是吗？”
　　林小军来信了，他说：“社会上的一些偏见，自己生活中的一点挫折，差点儿搞得我晕头转向。只有抛弃那些，彻底地放低姿态，去追赶，才有出路。”
　　三爷爷来信了，他说：“要讲的是要少花钱，不敢大手大脚的。不要在我和你奶奶身上胡思乱想。老就是老了，在精神上得到你的支持，就能延年益寿。”
　　蛋蛋来信了，他说：“好几个星期天，我和宿舍其他成员外出采购韭菜，蒜头菜花，再割瘦肉一斤，大吃大喝一顿，以慰平日之无聊，友呢？星期六、星期日有何贵干？”
　　张丽来信了，她说：“我有了男朋友，是86新闻系的。大学里很多事情难以预料，希望你也愉快对待生活。”
　　姐姐来学校看我。
　　姐姐说：“你五一干吗不回家啊，爸爸都快急疯了。”
　　姐姐说：“你在学校还挺有名的啊，是因为参加民主选举吗？大家都搞民主选举，我这个班长不会演讲，要被选下去了。”
　　我母亲来信了，她说：“从你的几次来信中，感觉最突出的是你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对自己的一切事情处理得都很草率。当然这些都是青年人的特点，但在你的身上表现得未免太过分了一点。我也不想盲目地去对待你，在我和你接触之后，我就认为，你不属于我，而属于你的父亲。我决不可以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对待你，但一个人的习惯往往难以改变，因此你和我接触后可能开始会很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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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第十五章（2）
“一个人思想品质的形成，外界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因素，虽然你是我的孩子，但可以说，受我的熏陶几乎是零了。而你的父亲对你的影响，是处处都可以感受到的，我们原本就非常不同，现在几乎是两个时代的人了。
　　“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首先是要有社会责任感，如果一个人考虑问题都是从此出发，就是一个无私坦率的人，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无论他本人处在什么条件，无论遇到什么恶劣的环境，都会坚强地奋斗下去。如果你是这样考虑，就不会总想要社会和环境去适应你，而会反过来要求自己去适应社会了。感到不知足，是很好的，说明对自己总有不断的要求，总在努力攀登一个新的高峰。未来当然永远是未知数，这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对于未来是要有一个探索，我深知自己的一切要自己去创造。我认为你的字写得太不好了，起码要把字写得工整。”
　　在大连过暑假，还是住在张娃叔叔家的那个半地下室里。
　　张娃叔叔说：“理论没有准备好，实践是要走弯路的。”
　　张娃叔叔说：“回顾过去，才能反思未来。”
　　张娃叔叔说：“时间滴滴答答，我自悠然教学。”
　　蛋蛋来信了，他说：“很长，很长。犹如咱们俩在玩乒乓球，迟迟落不到台上……长时间的寂静，我在远方为你祝福。我不想拿自己的青春年华去和西北风打交道，也不想去赌一切无法确认的事情。五月初，我去了华山，在五月末，我又去了五台，然后再折回家。一切如此而已！友呢？一切平安否？！我认为这一切都不必追究了。无谓去追究，追究只会找到更多的无情。七月中我返回老家，依然如故。大连应该是温暖的，愿友拥有温暖的心，并有热情的目光伴随着你。”
　　小兵要上清华大学。
　　小兵说：“能用真枪实弹，是军训最大的安慰。”
　　小军说：“第一次穿西服，人模狗样。”
　　姐姐来学校看我。
　　姐姐说：“也没什么大事情，就是不放心你。”
　　姐姐说：“你可不要一意孤行。”
　　林小军来信了，他说：“我在不停地寻找对策，总不满意，还在走。有时候竟觉得，没指望什么幸福，逃避灾祸还唯恐不及呢？几乎什么时间都有事情做，周末稍有点时间，就被别人拉出去看电影，跳舞，结果脏衣服积了一大堆。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应该和那些循规蹈矩的人不一样。合肥的中午常常阳光明媚，几天前还有人穿裙子，大连一定截然不同。”
　　三哥退伍回太原铝厂上班，到沈阳实习，顺路来大连。
　　三哥说：“三爷爷给二哥看孩子，在太原住了差不多四个月。你也不写一封信，都把三爷爷急病了，让我一定来大连，看看你到底怎么回事。”
　　三哥说：“每天都得给三爷爷买报纸，买回去和他分析国家大事。”
　　奶奶说：“你暑假没回来，好几个月也没有给家里写信。人家你三爷爷老是给家里写信，问你来信了吗，人家你三爷爷在太原心焦的，我和你小爹在家里也是心焦的。都快八月十五啦，你才来信啦，人家你小爹高兴的，说要赶快给太原写信告诉你三爷爷哩。平平啊，你都去干什么啦？干什么就能忙得不给家里写封信啊？”
　　奶奶说：“你三爷爷从太原回来第二天，人家你的信就回来了。人家你三爷爷高兴的，连着好几天什么都不能干，就知道在村里乱跑。有一天人家你三爷爷在村门口碑上坐了一后晌，你小爹告诉我说我爹在碑上坐着，我就说你三爷爷，我说你真是憨啦，你坐碑上干什么啊？你坐碑上就能把你平平等回来啊？”
　　

归去来　第十六章
姐姐说：“接到你的退学通知，爸爸去了一趟你们学校，回来后不吃饭也不能干别的，干坐着。我劝他别难过，没想到爸会掉眼泪，说你弟弟的命太苦了。”
　　姐姐说：“你说不要爸爸管，你要去北京，爸爸说这下你弟弟要吃苦了。我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我就是发现他手足无措。”
　　林小军提前放假回到大连，在火车站前我们吃喝了一顿，他总是炫耀手上的手套，据说是个大庆女孩送他的。
　　找了家电影院我们看了场《清白的手》。
　　在北京停留了一天后我回闻喜。
　　1990年春节期间的许多个夜晚，在我们家的东窑里很多次东拉西扯，总是暖融融的很多人，说话慢得很难插上嘴。
　　我还记得三爷爷某个夜晚站在炕下面，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挥舞着说着什么，说服的对象是我和蛋蛋、小宝几个人，具体的内容我已经忘了，他好像说了“我就不信”等等。
　　那年10月，我回过一次家。我告诉三爷爷我从大学退学了，只是奶奶不知道。
　　离开的时候三爷爷送我出门，到村门外面，车来了，等我上车后回头看，他坐在池塘对面的碑座上，向我挥挥手。
　　奶奶说：“你爷爷说，我可能不行了，要老啦。我说这些年，你想吃鸡蛋就有鸡蛋，你想吃肉就能吃肉，还能天天喝奶粉，你这一辈子就算享福啦。我说你看你娃儿们也都长大了，你也能放心了，老就老了吧。人家你爷爷叹了口气，我说你叹什么气啊，你不放心谁啊，你不放心申才吧？你放心，大娃二娃三娃平平肯定会管他小爹的，你还不放心谁啊？你爷爷说我就是不放心咱平平。我说平平怎么了，娃儿刚刚回来过好好的，你叹什么气啊？人家你爷爷就不说话了，人家你爷爷就是到死也不愿意告诉我实话。”
　　申才小爹说：“你三爷爷说，你把咱平平留在家里的书不要乱丢了，你用个蛇皮袋袋把咱平平的书装起来，搁在西窑板上，不要让人乱拿。”
　　12月，三爷爷去世了。
　　伯父、父亲、大哥、二哥、三哥都回去给三爷爷送葬。
　　大哥说：“三爷爷去世的那天，大家从衣柜里给他取寿衣，三爷爷说柜子里放的烟你们可不要偷，那是我平平给我带回来的，等我好了还要吸哩，三爷爷临死还惦记着你带的那盒烟。埋三爷爷的那天，我把那盒烟带到地里，说，三爷爷你先吸了，等你平平回来了再给你买。”
　　三哥说：“埋三爷爷的那天，起灵前，人家村长带头，带着二三十号人，从老汉到年轻人都有，人家村长说，咱们给天恭老汉磕一个头，就都跪下了。”
　　奶奶说：“娃儿啊，你三爷爷老了你怎么能不回来啊？谁都能不回来，你怎么能不回来啊？你怎么就能狠心的不回来送你三爷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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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第十七章（1）
1991年国庆节，我和当时的女朋友，正在山西大学读书的小白回老家。
　　我要去祖坟给三爷爷烧纸，小白也要去。
　　奶奶说：“小白啊，你不能去，你还没过门哩，你不能去，去了我就没法对你爹妈交代了，以后人家你爹妈知道了会怪我哩。”
　　申才小爹说：“平儿啊，这就是你三爷爷的坟……”
　　黄昏夕阳下，奶奶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小白站在一边。
　　小白说：“奶奶，平平和小爹从坟上回来了。”
　　奶奶说：“才回来一天，人家小白就能听懂咱老家话了，人家胡同里的人谁见了小白都说小白喜人哩。平平啊，你以后可要对小白好哩。”
　　奶奶说：“你俩这一回来，我就放心了。我把你俩的长命棉布已经做好了，你俩走的时候带上，不管你俩什么时候结婚，把长命棉布拿上，我就放心了。”
　　1992年春节，我回家过年。
　　奶奶说：“平平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把人家小白丢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就能心狠的不要人家小白了？人家村里人就没有一个不说人家小白好的，你这娃怎么就能不要人家小白了？你要不娶人家小白，你就把长命棉布给我拿回来。”
　　春节过后，我无路可去。
　　狗娃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在东镇教学，我去他那里住着。
　　狗娃说：“我的爱情故事，日他妈的就是麻烦。”
　　狗娃说：“村里人都急得挖药哩，挖药能挣钱，现在能挣钱就是能行，不能挣钱就没脸见人。日他妈的想起来这，我还是很痛苦的，日他妈的比爱情还要痛苦哩。”
　　申才小爹来了。
　　申才小爹说：“人家都说你还在闻喜哩，你奶奶说，你在闻喜为什么不回家住，要你回家哩。”
　　申才小爹说：“你要不回去，你奶奶会把我骂死的。你奶奶说，你要是真的不回去，她就要自己来寻你哩。”
　　麦收前，我回家，和小爹收割麦子。
　　奶奶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平平，你说你放着大学不上，放着你爹你不听你爹的话，寻着了你妈你又不听你妈的话，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啊？你再这样混下去，就要变成二流子了。家里有你小爹照顾我哩，你不要再在闻喜混啦，你就应该去人家大连和北京哩，我就不信你爹妈不管你。”
　　申才小爹说：“平平啊，不管你去了哪里，实在不行，就回来，回到咱家里，肯定不会让你没饭吃。”
　　……
　　1996年6月5日，大哥来信说：“我于6月5日上午10时左右收到你的来信，当时车间那位师傅给信时，我真不敢相信是平平的来信，真的，拿着信反复看了几遍，才确定是杳无音信阔别三年之久的平平兄弟给来信了，不由得使我激动地走出班里到车间一个偏僻的地方默默流泪了……平平，赶快给奶奶和小爹去个信吧，他们太想你了！就说这么多吧。”
　　1996年11月，我在太原大哥家见到了奶奶，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到太原。
　　奶奶说：“你不要给我钱，你还没有结婚哩，人家北京结婚能少花了钱吗？你赶快把婚结了，趁我还活着，还能给你看几天娃哩。”
　　奶奶说：“我不到北京去，以后我连太原也不来了，我怕死在外面火化哩。”
　　1998年，因为老家里有过九不过十的风俗，大家决定给奶奶祝寿。奶奶生日之前我回了一趟老家，住了两天，没有等到宴请宾客就离开了。当时伯父在家，他计划在前头院盖房子，问我的意见，他的意思，主要是盖房子的钱需要我来承担，他有些抱歉的样子，说：“你看我和你爹忙了一辈子，也没有存下什么钱。”我没什么意见，请他不要为此担心。
　　临走的那天清早，我坐在院子里喝泡馍，阳光下伯父坐在一边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吃着吃着就开始流泪，怎么也止不住。
　　伯父说：“平平啊，你哭什么啊？你看你奶奶眼看着就要八十了，你应该高兴才对，你哭什么啊？赶快别哭了。”
　　2001年春节我回老家途中在太原住了一夜，伯父听说了，到大哥家来看我。等到大嫂做好了晚饭，伯父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