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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新月月无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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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只有一点点。我竟然还敢在他面前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竟然连最后一丝的自尊也抛弃了,我只觉得自己好傻,太傻了,太不值得了。

我把心挖出来给他看,却只得到了他眼里的一丝鄙视和怜悯。

我是很少哭的,小时候在家里就没有哭过,后来被爹卖给了桃姨,刚开始也会哭,但后来看淡了,就不哭了。但是我竟然会为了他而哭,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挫折感,悔得肠子发青,只想狠狠掐住连烧的脖子,和他一起扑向铁轨,玉瓦尽碎,你我皆亡。

但我又怎么可能真的下得了手?

张叔久久未来,我和连烧也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就各坐在长椅的一端,坐了好几个小时。无数辆火车到站,总是上车的人多下车人少,等车的人一批一批地换着,不变的只有月台的景物以及我和连烧两人的沉默。

我已经对这场沉默忍无可忍,幸亏张叔已经到了。月台上人很少,他下车后一眼就看见我们,径直走来。张叔叫了声连烧,连烧站了起来,点点头。张叔又望向我:“姨少奶奶。”

我没有站起身来,只是瞥了他一眼,依旧抱着手,不语。

张叔买了火车票回来,见连烧还在,便道:“三少先回去吧,我和少奶奶在这边等就好。”连烧只怕相同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便摇摇头:“我看着你们上车。”

又过了半个小时,月台的广播通知车要到站了。张叔便道:“少奶奶,是时候启程了。”

我起身,把身上那件连烧的外套扔给了连烧。他接住外套,并没有看向我。很快,火车到站了,张叔倒学聪明了,想先请我上车。我也不急,缓缓走到连烧面前,扬起手给了他一耳光,冷冷说道:“这是还你的。”语罢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张叔被我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见得这样的情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见我已经上了车了,望了望连烧,才跟着我上车。连烧只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迷迷糊糊地就在车上睡着了,睡得极安稳,没有做梦,没有惊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饿,还吃了一大碗张叔呈上来的粥。我想我是没事了,一定是没事了,因为这样的我很正常。

连续坐了两三天火车,终于回到了我的家乡。

深秋的江南是清爽的,加上下过雨,连呼吸都带着一种湿湿的清爽的气味。我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这样的空气了,离开太久,差点都忘记自己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了。

一下了火车就有车接我们。车开得很稳,一直开上山,车绕着盘踞的路走着,远远地已经看到山上的小别墅了。

佣人出来帮忙拿行李,张叔扶了我下车。我望了望四周的景色,到处都是黄色,树上的叶子是黄色的,地上的落叶也是黄色的,明明的清晨,却有种黄昏的气息。

张叔道:“这里是祈山,许多富贵人家的别墅都安在这里,这间别墅是三少以奶奶的名义买的。有车,出入也很方便,李老爷和李少爷在房里等着奶奶呢。”

爹在后院浇着花。其实爹除了浇花,就真的无事可做了。他弓着身静静地摆弄着花草。我让张叔退了下去,然后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见是我,笑了笑:“初九,终于来了啊。”

“嗯。”我点点头,“进屋休息会吧。弟弟呢?”

“在房间里呢,见有书,就自己看了。”

“还会看书,挺本事的。”

佣人给我们到了茶,我拿着茶杯,递给爹:“都没有给爹递过茶呢。”

他乐呵呵地笑了笑,接过茶:“不打紧,以后的日子多着呢!”

“嗯。”我又拿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

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天,在这山里,基本上是与世隔绝了,既没有报纸,亦没有收音机,日子虽然清闲,却也过得很无聊。

这些天来,我一直没有动过连烧给我的那只行李箱。我原以为只是一些普通衣物,但是我一打开,却发现衣服的最底下放着一支很精致的手枪,旁边还放了一张对折的纸。我拿起那张纸,却不敢看了,想了想,还是打开那张纸,上面是连烧的笔迹:“有事即用”。

我的心顿时慌了,却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我赶紧把那把手枪藏起来。进来的是弟弟,他一手抚着额头,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道:“姊姊,我头晕。”

我闻言,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有些热,恐怕是烧了。我问道:“是发烧了,爹爹和张叔呢?”他道:“在后院下棋。”我点点头:“那好,姊姊带你去看大夫。”
4。正文合
我牵着弟弟的手下了楼,悄悄让人备了车,还特地吩咐:“我只是带少爷去看病,这种小事就不要打扰老爷和张叔的兴致了”。

车依然驶得很稳,弟弟受不了头疼就躺在我大腿上睡着了。我心里害怕的紧,倒不是弟弟的病,小孩子有些小病小痛很正常。我担心的是连烧,刚刚看到那把枪,我就觉得连家怕是会出事。张叔虽然很从容,但是我在这里住的几天来都没能得知外头的消息,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别墅,没有报纸送来已经很出奇了,而且连收音机都没有,简直就是奇事。

虽然是小病,但还是不能耽搁,我就先送弟弟去了诊所。大夫给弟弟开了药,建议在诊所留到退烧再走为妙,我也答应了下来。诊所外有报纸兜售,我便买了一份,看了才得知已经开始打内战了,但打到我们这里的可能性很少。我又翻了几页,看到的一张照片几乎让我惊得把手上的报纸都拿不稳了。

照片上赫然是连府的大门,老爷子排头被军官押了出来,后头跟着的是大少爷和二少爷还有连烧,连淡儿和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一同被押了出来。

我心中一凛,若我还留在连家……

我又急忙看向那标题,黑压压的几个大字看得我触目惊心:“连家上下被查封,三子已证为汉奸”。

我继续看下去:“本报讯,国内最大的盐商连家之三子连烧曾在抗战期间私下给日军供盐,已证实为汉奸,现在连家上下已被查封……”

我不敢再看下去,收起报纸,看了看正躺在床上打点滴的弟弟,就找到了诊所的电话,打回别墅。接电话的是佣人,我道:“让张叔来接电话吧。”佣人不敢怠慢,连忙让张叔过来接电话,张叔知道是我,吓了跳:“奶奶!怎么是您!您现在在哪里?”

我道:“弟弟发烧了,我送了他来城里的诊所,地址是……。”

说完地址,我就挂了电话,紧紧握了握手袋。我从诊所的后门出来,叫了辆人力车,来到火车站。

我坐上了回城的火车。我不知道我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我还有爹和弟弟要照顾,难道我就要这么自私地扔下他们吗?但是我也不想扔下连烧,还有老爷子和淡儿。我突然恍然大悟,连烧之所以要赶我走,是让我逃啊,我竟然想不到这一点,还在心里责怪他,还想他死!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几天来我都寝食难安,好在已经到了。一下车,我才懊悔,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见到连烧,难道我要回连府吗?只是连府应该早已物是人非了吧?那我现在到底要去哪里?

连家被查封的消息满城风雨,昔日曾与连家结盟的家族都纷纷出来斥责连烧表示清白,落井下石之余还要显得冠冕堂皇。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除了连家这件事,还有更为令人不安的——连烧在被抓捕的过程中逃了!那日我看了几眼报纸后便匆匆赶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实在是莽撞,但是这样的话起码有机会见到连烧了。

我心里着急得很,找遍了连烧可能会去的地方。当时连烧娶我的时候虽然很是风光,但我毕竟是妾,查得不紧,而且我这几日没吃什么东西,睡得也不安稳,整个人连样子都变了不少。

最近火车站和码头都查得严,他不可能会出城,但是他还能去哪里呢?眼看我的钞票也快用完了,再这么下去我也会支持不住的了。

我突然想到了桃姨。

桃姨是一眼认出我的。她见了我,先是一惊,然后四处望了望,再急忙拉我到她房间,道:“新月你怎么变了这么多!前些时候你都去哪儿了!?连家可出大事了!”

我点点头,没有跟她解释太多,只道:“桃姨,你可知道连烧在哪?”

她怔怔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

“他在阅江边,阅江大桥的桥底下。我上次路过阅江边见到他,才知道的。”我转身就要走,桃姨却拉住了我:“新月,你真的要去吗?”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刚嫁给连烧那时,跟他和淡儿吃完饭,就是来这阅江边散步的。那时候我们还那么开心,那时候的阅江还那么平静,他还带我坐轮船,还背着我回去,他还对我笑,没想到一转眼,一切都变得那么快,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我好不容易绕着阅江边走了好几趟,才找到一个下水的梯子。幸得旗袍开衩,爬梯也比较方便,而且因为这几天走跑跳爬的,都穿着绣鞋,所以我轻易地就爬下了梯子,爬下来后有一条很窄的沿江小路,梯子离阅江大桥比较远,我又沿着小路走了很久,才走到阅江大桥桥底。

桥底挨里面竟然有个不小的洞,是凹进去似的设计,我沿着这个洞走进去,倒像是个密室一样。走到最尽头,看到地上有烧过柴的痕迹,还有报纸,明显就是有人住过的,我还迷惑为什么这里会设计成这样,却突然记起阅江大桥是去年才建成的,连家出资赞助,桥的设计者就是在国外留过学学建筑的连烧。

连烧不在,我以为他出去找食物了,便打算等他回来。

我抱着腿坐在洞口,想着连烧,不知道他吃得饱不饱,在这里睡会不会冷,同时也心生疑惑,为什么连烧要做汉奸呢?

我想了很多种原因,但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连烧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恐怕谁都不知道。只可怜了淡儿,才十岁,还那么天真可爱,不识人事,本应该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但是却因为生在连家,而受到了这种命运。

江边是真冷的。白天我四处跑,身子热倒不觉得冷,现在被风一吹,冷得我牙齿打颤。我想起了那天在火车站,我很冷,连烧把外套给我披着,可是走的时候我一点感激之心都没有,不仅把外套扔回给他,还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我好傻,即使我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跑了一天,我极累,但是怕错过了连烧回来,又不忍得睡,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连烧喊我……

**********

原来是梦。我昨夜在江边睡着了,今日醒的时候天还没亮透。我竟然睡着了,但是连烧一夜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到底是逃到别处去了,还是被抓住了,我想都不敢想只连忙回到地面上,买了份报纸。

显然还没有连烧的消息,我也松了一口气,只是现在连烧的消息又石沉大海,想要再找到他,就更难了。

我这才觉得饿,昨夜到今早我都滴水未进了。我胡乱吃了点东西,想再回戏班找找线索,再去连府看一下。

戏班正在排戏,桃姨在骂人。桃姨年轻的时候是十大名伶之一,戏唱得很好,教得也很好。桃姨平时是很和气的,唯独是教戏的时候,没有不骂人的,罚起来也很重。我也被罚过,是刚刚进戏班的时候,不肯听教,就是要等爹爹回来,桃姨就罚我不准吃饭,直到我肯听教为止。大家都怕桃姨,所以都不敢给我送吃的,有个师姐看不过眼,就偷偷塞了两个包子给我,桃姨知道了还连着她一起罚。我小时候性子是极犟的,本以为自己会宁死不屈,但是到了第三天我终于受不了了,就巴巴儿去找桃姨:“桃姨,初九听教了,桃姨给我饭吃吧。”

戏排完了,桃姨才看见我。她四处瞧了瞧,才把我拉到僻静的地方,问:“找到三少了吗?”

我摇摇头,她叹了口气:“我给他送吃的,他哪里肯要,说怕连累我。我看他这样不是办法,但是我也帮不到什么。他说过些时候仗打得激烈了,忙不上来的时候,他就趁机逃走。”

“他想逃去哪里?军队是有本事的,等打完仗了,军队还是会找他的。”我蹙了蹙眉,道。

桃姨顿了顿,才道:“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你伤心。”我怔了怔:“什么?”

“他跟我说,他想逃去祈山,见你最后一面,然后再去自首。”

我来到连府,朱红色的大门已经被上了封条,昔日风光无限的连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还要接受别人的落井下石。连家上下人不多,加上我也就八人,但上有五十多岁的老人,下有才刚满十岁的孩子,一家子大小的,实在是让人不忍心。

连烧给日本人供盐,绝对是有苦衷的吧。是日本人拿什么东西要挟他?还是他有求于日本人?是怎样的苦衷才能让他做出这种背家叛国的事情来啊。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中间又去了阅江桥底看了看,几乎把整个城都找遍了,却就是没有连烧的踪影。走了一天,我早已精疲力竭,正打算找家客栈投宿,却听见旁边小巷传来了枪声,周围的路人听见枪声都尖叫起来四处奔逃。我心里一紧,随着那枪声走进了小巷。

小巷里路口很多,我胡乱走着竟迷失了路。一转角,却撞上个人,我心里害怕,低声叫了一声,定眼一看,撞我的不正是连烧吗!?

这些天来,他瘦了也憔悴了,蓬头垢面,与那个英姿绰绰的他一点都不同,可想他近来日子一定不好过。我心中酸酸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见了我,也很惊讶,看了看后面,想到追兵暂时还不会追上来,便低吼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知他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城里,还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巷子里。我不理他,道:“慢点,我扶你走。”

他推了我一把,自己却跌坐下来。我蹲了下来,才发现原来他中枪了,方才那一响枪声正是打中了他,血汩汩地流下,流到了我那银白织云旗袍的下摆上,显得触目惊心。我连忙拿出手绢止住他的伤口,他只一个劲地说:“你走,快走啊!”

“我不走!”我吼他,“我已经走了一次了,我怎么可以扔下你再走!?”

“傻子!”他低吼,“我总是要死的,你仍留在这里,死的就是我俩了!”

我不理他,只道:“你为什么要做汉奸……我不会走的你别阻止我。”他咳了咳,这时候军队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握紧了拳头,眼里充满了仇恨,皱着眉说:“是他们欠我的!”

“谁欠谁?日本人欠了你吗?”我没头脑地说了句。他回过神来,只推了我一把:“你快走,若是死了,你爹和你弟弟谁来照顾!?”

我愣了愣,他见势又吼了一句:“快走!”

我看着他,他依然叫我走,先前在连府的时候,他叫我走,是因为怕我被抓,现在在这里,他叫我走,依然是因为怕我死。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已经被动摇了,但是我却不想就这样留他在这里,我道:“一起走!”

他又骂我:“傻子!你再不走,你就得跟我一起死!你死了,你爹和你弟弟该怎么办!”我说:“我不想你死……”

他竟然笑了:“总是要死的,遗憾的就是……这么迟才再见你,好好过的日子这样少……但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是真快乐的……”

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没有吼,只淡淡道:“快走吧。”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笑了,虽然天已经黑透了,虽然他的样子憔悴了很多,但是我还是能看见笑得那么好看,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像一颗亮锃锃的珠子。他伸手抹掉我的眼泪说:“傻子,快别哭,赶紧走吧。”我点点头,起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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