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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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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克臣莫名其妙的送他出去,口中胡乱做出挽留。直等聂云龙乘车远去了,他才猛的反应过来——聂人雄怎么忽然惦念上了自家三女?
聂云龙铩羽而归,倒要看看这个伪儿子还能闹出哪样。不料聂人雄毫无诚意的向他道了两句辛苦,然后就派人把他送上火车,放他回家去了。
聂云龙再有面子,也不可能轻易拆散人家定好的亲事,况且他失势已久,也没什么面子可言。聂人雄只是想把他推到人前亮相,给自己的出身镀一层金。
陆柔真作为一名千金小姐,若是同个名门少爷私奔,可以演成一段佳话;若是同个草莽军头私奔,那就成了丑闻。佳话与丑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把那层纸戳破。
他是在琉璃翠的叹息声中长大的,见惯了女人的苦楚,所以他要尽最大的力量去爱护陆柔真。
聂人雄暗自筹谋,陆克臣心怀疑虑,唯有陆柔真欢欢喜喜的过了个好年。
自从心里藏了个聂人雄开始,她的性情似乎都变得更宽和了一些,本来是绵里藏针不让人的,如今却也失了斗志,只觉得那些人那些话都无趣,都不值一提。她对聂人雄没有什么信心,因为自己毕竟是和卫英朗定过婚了,简直没有无故分开的可能;但她虽然信心不强,心底深处却又隐隐燃了一簇希望火苗——玫瑰色的梦又编织起来了,也许一步迈出去,真能走出一个传奇。
到了大年初十这天,她正在房内对着花绷子用功,不料隔壁房内的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小荷跑过去接了电话,片刻之后回到她面前说道:“三小姐,一位李小姐找您说话呢。”
陆柔真放下花绷子和针线,因为认识无数个李小姐,所以也不在意,径自走过去拿起了话筒,软绵绵的说道:“您好,我是陆柔真。”
听筒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嗤嗤笑声,让她骤然心惊脸红:“你是……”
聂人雄的声音响了起来:“柔真,是我。”
陆柔真这是第一次和他通电话,下意识的背对小荷望向窗外,她勉强用着平静语气笑道:“我还当是哪个李小姐,原来是你呀!”
说完这话,她立刻又定了定心神——还是失控了,刚才那句“是你呀”,怎么就说得嗲了起来?
聂人雄说道:“柔真,我已经从济南回来了,现在想要见你一面,你能不能出门?”
陆柔真知道小荷就在隔壁,所以颇为紧张的控制了语气:“好啊,可是定在哪里呢?”
聂人雄答道:“我就在你家门外,你随时出门,我随时都能跟上。”
陆柔真斜了眼睛瞄着房门:“哦……那好,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吧。”
挂断电话之后,她用手背贴了贴脸,就感觉烧得厉害。若无其事的走入化妆室内,她飞快的洗脸梳头,手指挑了雪花膏蹭到掌心,她没有时间细细打扮,双手对搓了搓,便将雪花膏尽数抹到了脸上。香粉胭脂也来不及施用了,她只又涂了一点口红。
然后她故技重施,坐到黄包车上随便说了个地点。待到车夫把她拉得远了,她便借故下车——然后聂人雄的汽车就刹在了她的面前。
这回两人在车内相见,那种亲热又和先前不同。陆柔真迎头便问:“沐同,济南之行还顺利吗?”
聂人雄握住她一只手,把这前因后果如实讲了。陆柔真听后,眼中顿时失了光彩:“既然提亲不成,那还能怎么办呢?”
聂人雄对她说道:“柔真,你跟我走,去承德。”
陆柔真听了这话,蹙着眉毛正要摇头;哪知聂人雄随即又道:“我们离开北京之后,立刻在各大报纸上刊登结婚启事。等到把你安顿好了,我再马上返回北京,和令尊交涉。”
陆柔真没想到他是这个主意,说私奔不是私奔,可又绝非光明正大,一时就有些发懵,不知如何是好:“爸爸……万一爸爸勃然大怒……”
聂人雄低声说道:“我到时一边交涉,一边筹办婚礼,再找一位体面的证婚人,一定把你风风光光的娶进家里。令尊也是要面子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心里不满,行动上也未必会再阻拦了。”
陆柔真六神无主的垂下头去:“那你到时一定要顺着爸爸,爸爸骂了你撵了你,你也千万不能顶嘴。我从小就没了妈妈,爸爸素来对我最好……还有英朗,英朗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没了主意,抬眼望向聂人雄,她心里真是爱他爱到了极致。正因为她知道爱人的滋味,所以才更能体会爸爸和英朗的心肠。她离了聂人雄,心中会苦;可是如果她离了爸爸和英朗,难道爸爸就不会失望,英朗就不会伤心吗?
怎样都是不对,不是害人,就是害己。陆柔真死死的攥住了聂人雄的手,心中烦乱的将要呕出血来。
“让我想想……”末了,她声音很轻的说出话来:“沐同,让我再想一想……”
傍晚时分,陆柔真独自乘坐黄包车回了家。失魂落魄的回到房中,她和他把最后的期限定在了正月十五。
五天的时间,让她尽情的想。她疲惫的躺在浴缸里,感觉自己将要被爱撕裂。
正月十一,她推说自己昨日出门受了寒风,躺在床上不肯见人。从早躺到晚,一颗心像被火烧着似的,两只手在被窝里抓紧被褥绞着拧着,手指都快扭曲变形。
正月十二,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疯了。忽然披头散发的爬起来,她想对着墙壁一头撞死。
正月十三,她终于恢复了人形,两只眼睛射出亮光,心想:“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沿着旁人画出的道路来走?我不是懦夫,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幸福!”
正月十四,她偷偷写下一封长信,预备走后留给父亲。二姐结婚前曾经送给她一支派克女士钢笔,是她所喜欢的,这时便也提前放到大衣口袋里,想要带走。
正月十五上午,卫英朗回来了,专为要陪陆柔真一起过节。陆克臣平时看他和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忙起来就不搭理他,这回却是异常的热情,甚至主动谈起婚事。卫英朗笑呵呵的,几乎就是问一答十;陆克臣听到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笑容却是有些复杂:“好孩子。”
陆柔真这一天是特别的安静,因为心里一直鼓着一口气。在这口气的支撑下,她将按照计划,在晚上的家宴过后趁着夜色出门离开——夜里走,凌晨的报纸上就能登出结婚启事,正是要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这口气一松,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迈出脚步了。

第 18 章

卫英朗为了赶回北京陪伴陆柔真过节,连家里父母都抛下了。卫夫人恨得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然而也拦不住,只得随他去了。
他从小便和陆柔真厮守在一起,两人连出洋留学都是并肩同行;卫家前几年迁去江南,独他留下不走,嘴上说是不习惯南边的气候,其实旁人心如明镜,都知道他是舍不得陆家三小姐。
晚上陆家开了家宴,卫英朗兴致勃勃的坐到陆柔真身边:“克瑞斯丁,吃过饭后,我们出去看花灯吧?”
陆柔真笑得恍恍惚惚,嘴角发僵:“外面怪冷的……”
卫英朗很有兴趣的歪头看她:“多穿一层不就行了?去吧,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陆柔真心怀鬼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来只是微笑:“吃过饭再说吧!”
家宴进行到了中途,陆柔真故意将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然后借口油污了衣裳,起身离席回房更衣。卫英朗本要陪她,然而略一转念,又想人家是去“更衣”,自己紧追不舍,成何体统?而陆柔真在起身之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迈步向外走去,视野便是一片模糊。
从此往后,就再也没脸去见卫家小哥哥了。卫家小哥哥其实很好,非常好,可是啊,她不爱他。
从小就认识的小哥哥,似乎无论何时想起来,也就只是个小哥哥。忆起卫英朗这些年来对她的种种关怀体贴,她低头强忍眼泪,知道自己是坏了良心。
院内凛冽寒冷的空气冻干了她的泪水。她暗暗的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回顾后方——本来没想走得这样匆忙,可是她怕席散之后,卫英朗会真的要带她去看花灯。
一个小丫头挑着灯笼追了上来,很殷勤的要送三小姐回房;她没拒绝,带着小丫头越走越远,及至快到公馆后门了,她停下脚步,再次转身,望向来路。
然后她把心一横,对着小丫头说道:“双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小丫头懵里懵懂的没有多问,只是点头:“是,三小姐。”
她深深吸进一口寒气,随即咬紧牙关走向后门。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在雪地上,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走就走了,不许后悔。将来纵算是得了苦果,也全是自作自受,不许后悔!”
忽然掠地来了一阵冷风,卷起的雪沫子直抽到了她的脸上。穿着羊皮小靴的右脚迈出后门门槛,她的嘴唇无声翕动:“不后悔,死了都不后悔!”
守门的门房见三小姐孤身走了出来,连忙上前问候,然而三小姐一言不发,只是向前疾行。忽有一辆汽车缓缓驶来。车门一开,门房就见三小姐弯腰坐了上去。车灯在雪夜中骤然一亮,照耀出了漫天飞舞的细雪。
门房眼睁睁的看着汽车发动开走,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大管家对自己的吩咐。扭身奔回房内抄起内线电话,他语无伦次的说道:“张爷,那什么,三小姐刚刚出了后门,不知上了谁的汽车,走啦!”
聂人雄发现陆柔真在发抖。
他没有多问,直接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然后转身将她拖抱到了自己腿上。打开衣襟把她裹进怀中,他低声说道:“柔真,别怕,我们这就往天津去。”
陆柔真闭着眼睛枕上他的肩膀,声音轻如呓语:“天津?”
聂人雄的语气十分笃定:“天津。我在北京无法调动火车,汽车可以直接开去天津。等天亮到了天津,我们再去承德就容易了。”
陆柔真缩在他的胸前,手脚都是柔软冰凉,虚弱到了无力思考的地步。没人知道这一天她是怎么挨过来的——她的心落在了滚油里,每分每秒都是犹豫,都是恐慌,都是煎熬。
与此同时,陆公馆内的大管家张世林低头走入家宴餐厅。他的步伐很快,然而一丝不乱,像一阵训练有素的小风。很有分寸的在后方弯下腰来,他在陆克臣耳边短短的低语了一句。
他说:“三小姐又走了。”
陆克臣手里端着高脚酒杯,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张世林察言观色,继续说道:“这回没往远走,在门口就上了汽车。”
陆克臣垂下眼帘,坚持着把那一口酒抿进嘴里。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他背过一只手,风度翩翩的对着前方一点头:“英朗。”
卫英朗抬起头:“世叔?”
陆克臣没再说话,转身带着张世林向外径自走去。旁人不明所以,只以为老爷子要对新女婿说两句体己话,所以继续吃喝谈笑。而卫英朗莫名其妙的抓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绕过餐桌追上了陆克臣。
陆克臣一出餐厅,面孔就沉下来了。有些话真是说不出口,可是家门不幸,不说不行。环顾身边四周,众多儿女就只会互相拆台,挑来选去,只有卫英朗是个懂事的,偏偏又是这么个身份!
抬手揽住卫英朗的肩膀,他低声说道:“柔真恐怕是被聂人雄诱骗走了。”
卫英朗扭头看了他,神情困惑,显然是完全没听明白:“世叔,您说什么?”
陆克臣脚步不停,且行且道:“聂人雄这些天来对柔真百般纠缠,恐怕柔真年幼无知,方才已经随他走了。”
卫英朗听到这里,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仿佛不能领会:“聂人雄?”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院内,陆克臣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掌:“英朗,你我分头去追。记住,务必要对此事保密。消息一旦扩散出去,陆卫两家的名誉全要受损。”
这一巴掌终于拍醒了卫英朗。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向陆宅正门跑去,一边跑一边抬手用力按住心口。
他心疼,疼得快要炸开。十几年的爱情,抵不过一场短暂的诱骗。是陆柔真蠢,还是他蠢?冷不丁的猛然收住脚步,他“吭”的咳出一声,咳得很重,壅塞在喉咙口的甜腥液体从口鼻中喷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滴上雪地,绽出一朵一朵的殷红。
他愣了一下,随即摸出手帕堵了口鼻。本以为急怒呕血都是戏里的情节,哪知道人生如戏,他竟然也有这样一幕。
然后他继续向前狂奔。吐血就吐血吧,死了又何妨?
卫英朗在正门外上了自家汽车,正要往火车站追,不想没走多远,他就被张世林拦了下来。
张世林独自开了一辆汽车,打开车窗和他说话,声音依然不高:“老爷那边得了消息,说是让卫二少爷快去城门。”
卫英朗听到这里,当即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上元佳节,满街繁华;他摁着汽车喇叭冲破人群,忽然又咳了一声,这回没有血,是他流下了一滴泪。
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陆克臣那边也只有一名亲信的汽车夫。三人在城门汇合,陆克臣下车叫来卫兵一问,得知就在五分钟前,聂督军的汽车刚刚出城。
这个时候,陆克臣的手已经开始隐隐的有些抖,然而说出话来,声音还算沉稳:“开城门,我也出城!”
卫兵知道这是一位总长,颇有身份,故而答应一声,连忙去开。陆克臣转身上车,两条腿互相的绊。“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的汽车领头通过城门。
聂人雄这人野惯了,为了不惹人注目,他没带卫队便上了路。待到发现后方有车追上来了,他也不慌。倒是陆柔真透过后窗看见明黄车灯,吓得睁大眼睛快要发傻。忽见聂人雄歪身拔出了腰间手枪,她连忙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不要!不要对爸爸动枪!”
聂人雄单手把她搂回胸前,随即抬手就去开了车窗:“我不打人,我打车。”
陆柔真拼了命的伸长手臂,要用手掌挡住枪口:“不行,沐同,打车也不行!爸爸养我一场,我不能让你对他动枪。”她急得带出哭腔:“放下,把枪放下!”
聂人雄本意是要打爆对方车胎,以便自己走得从容。眼看陆柔真激动的浑身乱颤,他便把枪收了回来:“好,好,别哭,我不动枪。”
正当此时,后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刹车,随即陆克臣的声音传了过来:“柔真!”
陆柔真下意识的回过了头,就见父亲背着车灯光芒站在大雪地上,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夹袍。双手紧紧抓住长袍两侧,日益衰老的父亲弯下腰来,运足力气撕心裂肺的喊她:“柔真,回来!”
陆柔真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泪滔滔的流淌出来,她哇的一声哭喊出声:“爸爸!”
陆克臣向前迈出步子,磕磕绊绊的跑过雪地去追汽车,忽然一个踉跄扑倒下去,他趴在地上再没起来。陆柔真见此情形,不由分说的便是打开车门暗锁。未等聂人雄有所反应,她纵身一跃,竟是跳了下去。长长的翻滚过后,她带着一身白雪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向父亲。跪在地上扶起陆克臣,她涕泪横流的哭道:“爸爸,爸爸,我不走了!”
陆克臣喘着粗气,是有话要说而又力不能支的样子。就在这里,卫英朗和聂人雄也分别下车,赶了过来。
卫英朗直挺挺的站着,不言不动,单是死盯着陆柔真。而聂人雄也蹲下了身,对着陆克臣说道:“老爷子,行行好,把柔真给我吧。”
陆克臣直着眼睛瞪他,气息仿佛哽在胸中,只能神情痛苦的微微摇头。而陆柔真见此情形,这些天鼓出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一歪身跌坐在雪地上,她泪眼朦胧的转头望向了聂人雄:“沐同,你自己走吧,我们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聂人雄侧过脸来,拧起眉毛凝视了她:“我们都走到这里了,难道还是有缘无分?”
说完这话他一把扯住陆克臣的手臂:“干脆我把老爷子一起带上,看看他妈的还有谁能再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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