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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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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的雪已经积了很厚,连同花园里的树木都被盖成了白色,院灯全都打开,洁白平整的雪白被来回搜寻奔忙的侍从踩得乱七八糟,深夜的天气极冷,呼出的气息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白雾,江学延皱着眉头道:“天这样冷。”
周正海忙道:“江院长快进屋里,我们总能找到叶小姐。”
江学延怒道:“少废话,快给我找人,她要是冻坏了一点我唯你是问!”
周正海这才明白江学延担心什么,忙就领着几个侍从往园子里走去,忽听到远处有侍从喊道:“找到了,叶小姐在这里。”
江学延快步走过去,就见叶平君蜷缩在一棵树下,这样冷的天气里,她竟只穿着薄薄的一条睡裙,赤着脚,头发上全都是雪花,脸冻得没有颜色,全身都冻僵了,江学延脱下自己的大衣将平君整个的裹起来,她缓缓地从大衣的缝隙里望着他,眼睫毛上挂着闪亮的冰渣,口齿不清地道:“热,热,好热啊……有火在烧我……”
她不住地哆嗦着,陷入铺天盖地的幻觉中,周身都是火在烧着,江学延拿衣服裹住她,她就想往外挣,只是手指都冻得没有了知觉,江学延将她往屋里面抱,她依偎在他怀里,仰面望着从夜空里飘下来的雪花,她将苍白冻僵的手慢慢地伸向深沉的夜色,嘴角浮现出一抹温婉动人的浅笑来,低而微地念了一声,“花儿……”
他怔了怔。
有儿时的记忆,恍若在墙角盛开的玉簪花,在他的眼前一幕幕闪开,烈日炎炎的下午,他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采了满满一捧的玉簪花去找她她躺在簟席上睡午觉,他趴在窗口上使劲地叫她的名字,“平君,平君……”
她被他吵醒,一骨碌从簟席上爬起来,用力地揉揉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他手中满捧的玉簪,她笑靥如花,灿烂如阳光,指着他的手里的玉簪,“花儿……”
那样恍若梦一般的现实,断开了,又重新被他硬生生地衔接上,他沉醉在那样的梦里,梦里她灿烂的笑靥是他重新拾起来的依恋,她在他的怀里抽搐着发出难过的呼吸声,他却是一脸的恍惚,怀中的她依然温暖.暖的仿佛是团火炭,滚烫地贴在他的心口上,他只要这样的梦境,永远都不要醒过来才好。
转眼就是早春二月,虞昶轩升任江南金陵政府中央军总司令,率师北上。
时萧军主力正与扶桑军在新平岛一线激战,江南虞军趁此机会,攻占江北隘口虎阳关,这一举更引得国内一片哗然。
时任金陵政府国府主席的楚文甫与行政院长江学廷顿时成为了众矢之的,江学廷在其位却不能谋其政,骑虎难下,一方面无法节制虞军,有苦难言,一方面更是成了替罪羔羊,生生地为虞昶轩背负了“乘人之危,不仁不义”的骂名!
虎阳关虞军指挥部内。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桌面上摆放着一页卷宗报告,上面写着“九军副总司令顾以纲私吞军费,中饱私囊。临阵抗命,延误军机……电饬在项坪口就地抢饬在项坪口就地抢决……”办公桌的侧面摆放着一张牛皮沙发,沙发下面一地的烟头,虞昶轩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双脚交叠着放在茶几上,就听到外面传来副官吴作校的声音,“总司令,金陵江院长派来的人要求见你。”
虞昶轩眼睛都没有有睁,“叉出去!”
那门外就没了什么声音,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终于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拿过那一页卷宗,迅速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这一个名字签下去,顾叔的命就算是没了,但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眼下金陵政府那帮子大员正是对他极为注目的时候,他若在这个时侯徇私,岂不是落下一个口实!
况且顾叔现在颇有倚老卖老的意思,居然敢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调动项坪口的军队,顾叔虽是看着他长大的,但总是父亲的旧臣,现在就敢对他这样的轻视,留着下来总是一个祸患!
早晚要除掉!
他想到这里,瞳眸里的光渐渐地冷起来,随手按了下桌子旁边的电铃,就有机要室的秘书长汪济走进来,他将卷宗扔给汪济,漠然道:“马上去办。”
汪济拿着卷宗走出去,另有秘书来送战略报告,虞昶轩拿着报告一页页地翻过去,机要室的秘书来来回回,前线军报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地送上来,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在与高级幕僚开过会之后,虞昶轩就领着各军将领马不停蹄地直奔虎阳关前线察看军防工事。
虎阳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自古就是军事重镇,虞昶轩亲自来察看的,正是江化一线新筑的工事,谁料到了实地一看,工事偷工减料,简直只是敷衍的土堆,就连机枪掩体都不具备最基本的隐蔽性,副官吴作校直接带了几个人把负责修筑工事的第二十八团团长孙毅诚捆成一团从工事里拖出来。
孙毅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魂飞魄散地哀求道:“总司令饶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虞昶轩面无表情地掏出自己的佩枪,抬手朝着孙毅诚的额头就是一枪,孙毅诚立时扑倒,脑浆涂地,再无声息,虞昶轩转头望着一旁满面悸色的二十八团副团长,淡淡道.“明天早上这个工事若不变个样,你就自己拔枪崩了自己的脑袋吧!”
他转身朝着工事外面走,几个副官和侍从官一路跟着他,警卫总队的人都持枪行进,面容肃冷,再连着将二线工事都勘查完毕后,整个下午都是在这一片曾被战火和硝烟横扫过无数遍的战地上度过,直到夜深人静,吴作校气喘吁吁地捧着工事位置图深一脚浅一脚从战壕沟里穿过,却被何浚森横臂拦住。
吴作校微微一怔,何浚森低声道:“你现在过去,不是找死么!”
吴作校道:“怎么?”
何浚森便抬头朝前给他示意了一下;吴作校向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就见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被冰凉夜色笼罩的斜坡上是用军用帐篷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幔布一面拉开,可以看见外面的一树梨花,一枝梨花枝斜斜地蜿蜒过深沉的夜,冰冷的空气中一片寒香。
虞昶轩趴在指挥所的桌面上,身上披着绵厚的氅衣,身影仿佛是融入了寒冷的夜色里,他闭着眼睛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透出一片怅惘的表情来,周围万籁俱静,只有寒风吹过梨木,枝影摇曳,沙沙作响,梨花落地,犹如铺着—层薄薄的积雪。
迷蒙的梦境里,有一个梳着双圆髻的小女孩回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白皙秀美的容颜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里,微笑的面庞宛如一瓣雪白梨花,灵秀中透着一分淡淡的香寒气息。
做了太多这样的梦,所以即便在梦里,他也知道这只是个梦。
帐篷上面只挂着一盏电灯泡,随着风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片幽暗的光芒,笼着他的僵硬的身体,仿佛是照着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静静地趴在那里,皱着眉头,迷迷糊糊的梦呓:“真冷……”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丝萝乔水,磐石蒲苇,怎比君家江山万里画卷,一统千秋功业。
半个月后,北新城破,萧氏军阀覆没,虞昶轩率师迅速北上,已经耗损大半的扶桑军弃城而去,退守新平岛,虞军终于夺得了江北的大好河山。
一个月后,江学廷乘专机连夜返回余州,在余州发电给金陵政府,辞去行政院长和兼任的外交部长职务。
尾声 君家江山一统千秋业 红颜随波叠泪玉簟凉
一年后。
她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暖。
仿佛自己是一只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鸟儿,.好容易等到了这一点复苏的阳光从露台上的落地窗上斜斜地照进来,她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头顶上的床帐子桃红的流苏从帐子的一侧垂下来,轻纱般地在她眼前晃动着,她伸手去玩那流苏,将梳苏上的丝线慢慢地,一点点绕在指尖。她现在很瘦,神智也很不清醒什么都不记得,冬天的时候她得了一场大病,总也不好,如今稍稍好了些,脑子却更糊涂了。
门外忽然一阵骚乱,陶紫宜硬要闯进来,几个侍卫还在阻拦,当然没人敢真的动手,瑞香一路哀求道:“夫人,你不能进去,院长交代过,这个房间你是绝对不能进的。”
陶紫宜穿着件立领棉缎旗袍,旗袍的下摆上用金线绣着娇艳的牡丹,外披着一件黑呢斗篷,扬着头,敷了薄薄一层脂粉的面孔端庄秀丽,不怒自威,“混账东西,你们谁敢碰我一下,我管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瑞香和那些侍卫又有哪一个敢跟她造次,都是唯唯而退,任凭着陶紫宜直接闯进门去,就见床上的帐子里隐隐地躺着一个人影,陶紫宜疾步走上前,旗袍的下摆不住地晃动着,她一把掀开床帐子,却在看到叶平君第一眼的刹那间震惊,双眸里出现不敢置信的光,“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平君似乎也被这样的吵闹惊扰了,慢慢地回过头来望她一眼,眼睛里一片茫然呆滞,陶紫宜顾不上别的,直接开门见山,“叶小姐,金余开战了你知道吗?”
平君恍若未闻她的话,她的手里依然攥着从帐子上垂下来的流苏,慢慢地捻弄着,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陶紫宜忍住满腔的怒气,含着眼泪道.“叶小姐,我并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我不计较你抢了我的丈夫,我忍着他整日里与你在这里鬼混,我现在低三下四的来这里求你,求你劝劝他,让他跟我到扶桑去。”她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声音,一旁的瑞香低声道:“夫人,不要再难为叶小姐了’她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陶紫宜一惊,皱起眉头道:“江学廷对她做了什么?”
瑞香还没有开口,就见平君忽然冲着陶紫宜笑起来,“你看到我的信了吗?
看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
陶紫宜往后退了一步,惊悚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背上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起来,她总是不甘心,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叶小姐,你知不知道,虞军就快打过来江学廷手里的西北军几乎都转投了虞昶轩,虞昶轩就是要学廷的命,我本来还想……还想……他不听我的,总会听你的,至少你还能劝劝他,让他跟我一起走……”
她只冲着陶紫宜笑起来,娇憨如孩童,陶紫宜把头一转,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转头快步走出房间去,瑞香忙扶着平君躺下,平君伸手攥着瑞香的手.忽然笑嘻嘻地道:“你的衬衫破了我帮你织补织补。”
瑞香愕然道:“叶小姐……”
她仍旧笑嘻嘻的,“织好了,我就绣一朵梨花在上面,你穿着它,梨花就贴在你的胸口上,你总要记得,是我帮你绣的梨花……你不要忘了我…千万不要忘了我……”瑞香被她吵得不知所措,只能含糊地哄道:“好,好,我不会忘了你,不会忘了你想要梨花么?我出去给你采。”
她放心地点一点头,慢慢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
江学廷来的时候她已经醒采,他一走进卧室就望见她坐在地毯上望着落地窗外的月亮,长发一直垂到地毯上,落地窗的一侧放着一个花架子,架子上的花瓶里插着几只凤尾草,卧室里烧着热水管,暖烘烘的,她的手里一直攥着几枝梨花,在那里慢慢地摇着,嘴里也不知道喃喃地念了些什么。
他走过去叫她的名字,“平君。”
她回过头来,立即笑逐颜开,扬起手中的梨花冲着他道:“下雪了,下雪了……”
她的神智一直都不清醒,望着他傻傻地笑,窗外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肩仿佛是薄薄的一片,身影映在一侧的地毯上,如同沉在井水里的珠玉。
他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这里冷.你到床上去躺着。”
她使劲地摆头,他见她只穿着一件缎面睡衣,又赤着双脚,摸着她的肩头也是冰凉的,就执意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她忽然害怕起来,挣扎着乱踢乱打,手中的梨花落在了地毯上,缎面睡衣如水般软较地划过他的手心,她哭道:“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你!”
他终究还是放开她,却把头一低,用手扶住了额头,嘴角无声地抽搐了一下,她见他这样,就伸手上去拨他的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他就势把手顺着额头往下一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凝视着她,轻轻地笑一笑,“我投事。”
她呆望着他的面庞,傻傻地笑,“你不要哭。”
有温热的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仿佛是一只小小的虫儿在肌肤上蠕动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痛楚哀伤,“平君,我怎么会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她不去看他,自去找地毯上的梨花,到底还是玩够了,又扔到一旁,落地窗的一侧摆放着一个黄花梨柜子,柜子上放着珐琅自鸣钟,罩着透明的玻璃罩子,她把玻璃罩子拿开,伸手去拨弄钟上的指针,一面玩一面嘻嘻地笑,她脸色不是很好,月光中仿佛是一块温润的浅青色的玉。他凝视着她,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面孔上一片凄楚绝望的颜色。
门外传来周正海的声音,“江院长,前线军报!”
他睁开眼睛,却是淡淡一笑,“都到了这一步,还看什么军报,让虞昶轩直接攻进城来就是了。”
“江院长……”
“滚!”
门外就再没有了声音。
她被他那一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望着勃然大怒的他,连着朝后退了儿步,他低着眼睛不去看她,从风衣里拿出烟盒来,他的手不自禁地发抖,好容易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却摸遍全身世找不到火柴,正在烦躁间,眼前却忽的一亮,是她划亮了一根火柴,送到他的面前来。
他咬着烟,呆呆地看着她。
平君笑嘻嘻的,将燃着的洋火凑到他的烟上,口中喃喃不绝,“绐你,给你。”
他默默地就着她手中的火把烟点着了,再吹灭了燃着的火柴,她把黑黑的洋火梗子放在手心里,看了半天,又扔掉了,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地毯上的颜色是葡萄紫,绒绒地贴伏在她雪白的脚上,她望到哪里,就傻傻地冲着哪里笑。
江学廷将手中的那一根烟拈灭,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劈头盖脸地来吻她,她就怕他这样,吓得站不住,却被他就势抱住,她摇着头躲着他的嘴唇,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轰轰隆隆的,接连不断,如索命的鬼魂。
他忽然狠下心来用力,两个人几乎是跌倒在床上,他焦躁地踢掉了脚上的鞋,发狂一般地与她纠缠在一起,甚至不惜蛮横地弄伤她,只要那是他留下的属于他的一个烙印,证明过她曾属于过他,哪怕是伤痕,她紧紧地攥着枕头上的流苏,忽然发出难受的哭声,闷闷的,细弱犹如被捂住了头的孩子,他没法去管她,那份被温润包容的满足对于他来说简直是销魂噬骨,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筋疲力尽地睡着。
平君从地上摸索到自己那一件轻簿的睡衣,她给自己穿上,然后恍恍惚惚地站在房间的中央,紫绒地毯上散乱着那几枝梨花,被月光照着,像是葡萄上凝着一点寒霜,月光很冷,照亮了整个落地窗。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紫檀木衣柜前,衣柜上的镜子映出了她的样子,单薄的纸片一般,仿佛是一个苍白色的灵魂,她是无家可归的灵魂。
床上的那个人发出疲累的呼吸声。平君慢慢地弯下腰去,趴在地毯上,把耳朵贴在地毯的绒毛上,她听到了远方的炮声,炮声很大,恨不得将这个城里的世界都炸碎了一般的巨大,她用力地伸手往衣柜下面摸,几乎把半个身体都探了进去,后来她摸到了那一样东西。
剧烈的疼痛把江学廷从昏沉的睡梦中唤醒。
他睁开眼睛,望见叶平君就在自己的眼前,她的面容苍白如雪一般,手里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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