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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容易把人抛-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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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眼低垂看不清楚表情,声音也顺着脸颊低低的滑落。
“瞧着这一堤的杨柳绿,三径满开菊花黄……春秋复冬夏,你怎么还不回来?”
词句凄婉,南湘不忍再听,抬头望出窗去,只见着天空微云若绡,舒卷天际。
浅苔这院子光秃秃的一片,无草无花无树,只有一堆不成型的石头撂在院子里。他也真奇怪,南湘一面自己嘀咕着,一面打量砌成各色模样的石头,合着屋里一堆石器,奇怪,又别致。
若心中有丘壑,枯盆景也是极美的。
做一块,又瘦,又漏,又透,又奇特的,太湖石。
心硬如铁,不知情愁。
孔老妇子云:唯小人与男子难养也。
时有名言警句:恶男子不能惹也。
尽是良言也。
*** *** ***
南湘秉性本就是一个平和清静,从面上看也是一冷静自持的主。
无论怎样的状况,她都能冷静的努力是自己适应。
初见的惊吓疑惑在她慢慢忍耐之下,突觉这些装腔作势唱词,从耳边徐徐流淌而过时,竟察觉到美感。仿佛满园梨语桃花香。
纵然是乖张浮夸的句,肆意调弄的语,纵使是似笑非笑挑起的嘴角,似悲似喜点上的泪痣,古井似深似浅的眼。
她从没见过这种人。
端得一副好皮相,一把好嗓子,一腹妙诗情,一身异鬼魅,又是一脸庄宝祥。
这方水土,真是出美人。还个个不同,徒让人羡慕。
她是细心之人。元生董曦萦枝,都是那种一眼便可知道他心中寂落的人物。她即便心无私情,却也能顾及怜惜,温和以待。
她在国风病榻前送医喂药,也是知道他心里对着王女心中苦苦的恋慕。
可这站在面前舒袍展袖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心肠?
他是真的如他的唱词一般苦苦相恋着么?南湘却总觉得隐隐不妥,仿佛一切只是做戏,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哭是他的事,笑是他的事,爱不爱眷恋不眷恋更是她自己才知道。
南湘苦笑之余,眼神从垂眉低吟的浅苔面上扫过。耳边是他的声音,凄楚露阑珊,一片隐忍寂春:“……池柳,烟飘,砌花。雨过,月明夜深时,佳人轻倚栏杆,……日夕日夕,情郎归何处?青锁垯离人,——三暖九寒,终究痴梦……”
“……枫叶半山,去了烟霞——烧了秋寂,梨花满地,碎了冰心。——终究是承乾出震,怀怨吐气。不思春情,但惜真意——”
浅苔口吐的尽是浓浓的闺怨倦情,可那双眸子印着眼角泪痣,只是一片死水一样的的平静。
——这人,明显的口不对心。
嘴里说的,面上显的,也未必真是心里所想。
南湘松了口气,待稍稍明白了,她方才放下,微笑问道。“你是戏园出身么,怎么总唱——”
话语沙哑柔和,南湘都被自己这声音唬了一跳,清了清嗓子缓缓笑道,“咳,咱正经说话成不?”
浅苔依旧垂眉眼神丝毫不动,唇角牵了牵便化出一抹淡笑,身形悄然一退,长袖微旋挽出水花——“秋宵明月桂花满园时,尚有三杯美酒邀曲客……而今我昆南坊,春眸熏风度日,自是曲曲相邀奏桐君呵……”
“你还真、真……”哭笑不得。
浅苔眉舒眼淡,被南湘打断也不在意,张了张嘴,刚想开唱,南湘又道,“别唱了,休息回吧,你嗓子都快给唱哑。”
浅苔神色变化得极快,刚舒展开来的眉眼又一拢,眼神未变,手轻举微微抬头,一眨不眨的望向南湘,依旧平若深井。
南湘被唬一跳,嘴里的话也轻轻抖了抖,“你唱得自然是好。可你不要只顾这唱着尽兴,我听不懂,看不明白,你说这又该怎么办才好?”
“竹间斜白接,醉红裙自是花下染,——南湘儿若是听不懂,那浅苔自然就该再唱,直唱到我的小南湘听懂为止……”
浅苔四两拨千斤,接过话头来,神色柔软眉梢带情眼角平平,不见喜怒,直堵着南湘的嘴。
“至于戏园出身呵——,浅苔还没这般的幸运,只是家里管得松学了几手,登不了大雅之堂,只是我的小南湘爱看爱听,喜欢我的扮相,拼了命,也要唱下去……有道是花下醉红裙,不知是花醉玉楼人……”
“是是是,你继续继续……”南湘无奈。
“媚柳残……枯菏散,——雪竹衰,烟萝褪,一片柳袅葵倾……吹玉笛,弄银笙,却是琴断琴再抚,剑钝,剑再磨……君知那水流,是怎么般的无限阔,却敌不过清清浅浅,情一字……”
南湘托腮支着下巴,看着那人轻轻垂头弱柳扶风,轻轻拈手织锦舞凤,轻轻环身折腰而去,道不尽的锦瑟风流,一声叹口气哽在喉咙里。
“锦瑟两端瑶琴弦……泛舟兰水上,良人影成双——昔日的沉沉□,旧日的寂寂秋朝,弃玉碎金,却是浓绿柳敷阴,心两牵……”
唱得都是情,前的痴憨后的遽然前的碎心后的牵情,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情字,眼神依旧如斯,不知道他心中到底藏了什么。
一切似真似假。似假似真。
抬眼时,却见着斜晖落透过屋棂,落在那个男子的侧脸上,映着那双静止不动的琥珀色眼眸,映着那白玉般细致的面容,微微放着金光。
*** *** ***
昆南渡,石无心,人有意。戏声袅袅,浮尘点点,自是风景一片。
闲王女南湘是好运气好福气好定性,得以浮生偷闲。
小曲唱着,好茶抿着,坐在石榻之上。面上放着石桌,石杯,石缸。眼前自是美人养眼,顽石怡人。
迷糊中,南湘耳边似有低吟浅唱,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一夜就过了。
不觉东方已之既白。南湘迷迷糊糊。
有人发神经的唱歌,好不容易合眼又被后颈一阵阵的酸涨给疼醒,像是一股气岔在骨头里,动弹不得。
南湘侧了侧身,再试了试,却连坐也坐不起,只有僵在那榻上大半天,等着那阵酸麻稍缓,才敢稍稍试着一转,就听得咔一声,异常清脆。疼得南湘猛得一抽气,整个背都抽麻了,只缠着手捂着后颈,动弹不得。
也不怪南湘睡相不好落了枕,如果你一晚上全睡在一石头上,逮谁谁着……
异常狼狈时,破耳而来的依旧在睡梦之间充当环绕音响的声音,南湘僵着身子一叹。
“暖溶溶的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不过数点红豆相思垂,离人远去,最是受罪……”
声音微微哑,嗓音间有沙沙的摩擦音。
“情人儿投北,我自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她今宵何去,何时归?——有梦也难寻觅……”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君不知——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何路是归途……”
似乎是努力将嗓子里的什么努力咽下去,声音稍稍一顿。他使用过度的嗓不再滑软。
男子声音顿了顿,又缓缓唱回,轻声的吟,低低的唱,“来时甚急,去后何更急?……”
“红了春,绿了夏,黄了秋,白了冬……我寻遍了四季,却寻不到半分,你的踪迹……”
“冬过了春,春过了夏,夏过了秋,秋末了又是一年冬——,你怎么舍得,千山过了万水,一去竟是不回——”
自顾自的唱,多执拗。
多执拗,似乎他的世界就只有他一人,不曾在意多余的她。这么多,这么多,他说了这么多唱了这么多,她听懂了什么,又听不懂什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只是说,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喝水,太渴了,——所以才说得那么多。
以为,是唱给自己听的么?
遇见他几个时辰里,口口声声的都是南湘、南湘、南湘,小南湘,南湘儿,叫得腻味,叫得个亲密,唱戏吟歌,却不是唱给她听的。
“去了不会,不回的是去年的花,——花谢了是夏,躲不过一年红于一年的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却是新人的笑,笑红了再是一年的花过了夏……”
哼哼唧唧,唧唧哼哼,她听不听得懂,他不管。
她有没有听,他也不管。
她睡着了,他自顾自的唱。
她醒了,他还是他。
喂,我说我听不懂。大师神棍大仙,我说我听不懂,你会不会停下不唱?
——你有听我说么?
哦,还在唱,
他说容颜如花,嗯,你确实很漂亮。
他说花如人颜,嗯,知道,不用再强调。
他说花的容颜,却如莲花开落,嗯。
开开落落,总有新人笑春风。
嗯。
嗯。
嗯。
还说了什么,还唱了什么,南湘却听不太清晰。风吹过总有芦苇会应和,可他就一个人,唱着唱着,就忘了原来身边还躺着她。
他还在唱,“一鞭残照,女子妖娆眉。遍人间烦恼填胸臆,淡烟,暮霭,秋风时残晓……”
“去肌剜骨,抵不过你冷冷一瞥……不上心,心上无人,——剔骨割肉,捣成了灰沫,撒向海,果是你一面不现,心上无人,再无心——”
石头做的心肠,
顶心顶肺。
没事你胡诌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挫骨扬灰,剩一树柳弯腰,——风起时,是骨成了灰,灰飞烟不灭,……愿为一粒尘,匐在君脚边,只求得一处安生……”
微风细吹,时有微雨淅淅沥沥。
前一日端木王女踱着碎步,优哉游哉进了浅苔的昆南坊,谁想第二日就被横着抬了出来。
昆南坊里住着的浅苔公子一向见不得喧闹,径自呆在内堂不知捣鼓些什么,就连王女就走了,也一面不露。
就知道凡是遇上这位神叨叨的公子顶真的要出事,杏料想不错,正捂嘴暗笑时,不提防自己王女冲自己发火:
“说吧,那天你们几个怎么就把我一个人撂下了?”
杏清咳,嘴角马上放平,放下捂住嘴的手,整了整神态垂手肃立。
等回了主屋,南湘趴着让王府医师看了看骨头,那白眉老太婆笑得极为和蔼,可下手重得不行,南湘哼哼着心里痛骂,自己到底招谁惹谁了呢。
杏见南湘疼的连眉头都皱了起来,忙让这面善心恶手狠的医师退下,自己亲自上阵替南湘揉揉,南湘才勉强闭住嘴。
倒是墨玉小孩子家家的,眼泪兮兮站在一边好像他王女已经残废了一样,还好杏看事态不对,便将他使唤出去,墨玉一步三回头,南湘背着身子朝身后摇摇挥手,身残志不残。
外面不时又下起雨来,仿佛催眠的轻柔歌声。杏附耳问了句疼不疼,南湘懒懒的摇了摇头,杏便没再说话。
早先杏便按着时历,估摸着夏日快到,趁着主屋修整时挑换家具,搬出了这副象牙榻。
铺上白蒲凉席,头上垂着不是绸帘,而是丝丝缕缕的竹条,风一吹,竹丝缕缕微动,颇有意趣。
“嗯哼。”
垂在屋顶的竹稍微微长了些,有些快要拖在榻上,有种香味,南湘闭着眼闻了闻,清了清嗓子。
“杏鲁莽,可是下手重了?”杏以为自己手下得重忙又放轻了些,见南湘没什么反应,又问了句,“王女,现在可好些?”
“不好。”南湘还闭着眼睛,声音一本正经至极,“还很不好。”
“莫非是还疼得厉害么?”
杏着急,莫非医师的药方没对,可是要请梅容公子亲自看看?虽说他是用药如神,可要是知道王女去了浅苔公子的屋不知又要闹出什么风波来,对那滔天的醋火杏心里也犹豫着,“王女还疼得紧?可是觉得杏手法不对?”
“你自己知道呢。”南湘试探着动了动脖子觉得好了些,才翻过身躺下,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脸忧色的杏,见管家婆婆杏小姐真是急了,才一字一顿朝她扔了两个字,“说吧。”
说?
杏见南湘脸色便一下子反应过来,王女还记恨到现在?笑了笑,见南湘翻过身来便停住揉捏的手,口齿极为伶俐的回道,
“回王女的,杏知错了,王女请责罚。可杏也得替自己辩一句。王女想必是记不得了,老早前自从浅苔公子第一次进王府您就吩咐过,公子不喜欢人多嘴杂,公子平素又是喜欢到处逛逛的,凡是下人们见着公子远远的就得回避,要不按家法处置。要是王女不喜欢这条规矩了要罚杏,杏下次注意了就是,您别气坏了身子,您金枝玉叶的身子骨又弱,可受不得这些闲气……”
南湘噗哧一笑,这杏动不动就开始唠叨,以前摸不透她风以为她本性就这样罗罗嗦嗦的,现在才知道,她一开始唠叨就是要转移话题了,自己忍住笑忙打住,笑问道,“那,这浅苔小爷是多久进的府,我又多久下的令?”
杏见南湘笑了才松了口气,极为正经的回,“浅苔小爷进府出府多少次了,您是问哪次?”
料想不到的回答,这王府进出很容易么……
南湘憋了股气才问,“那他进进出出的,又有多少次……”
扳着指头数了数,杏表情极为镇静,“回王女的,共是五次。”
真是无怪不浅苔……
杏见南湘有了兴致,便起身给南湘端来菊花茶。
南湘看着水里慢慢舒展的细嫩花瓣,追问道,“怎么回事这是?”
杏拿起竹扇一边替南湘打着风扇,一边慢慢思量着说,“要说浅苔公子进府五次也不对,王女的侍君名册里只有一位叫浅苔……”
“那你说的五次?”
“两进,两出,自然都是不同的名字啊。”杏笑。
风吹过,窗边垂着铃铛,跟着丝缕的柳条轻轻作响,混杂在雨声里,倒听不明晰。
“公子出生时正是夏末秋初的时日,可整个今城都开满了花,洋洋洒洒的迎着小爷,都说是应了花瑞。
丞相,哦,就是国风公子的母亲您还记得不?当时是时任右丞相之尊,浅苔小爷的父亲是左丞相,也真真的难为——一个男子竟能坐到众臣之首,也真是惊世绝艳。也是先皇英武神瑞,心胸阔朗,也不拘世俗成见,是真心的任人唯贤。”
“你说的可是浅苔的父亲?看不出来,这神叨叨的人,家世居然能和国风比肩。可国风还是被御封为什么国之风范,怎么却从来没听过浅苔有什么了不得的?”南湘奇道。
“这,还得继续说小爷。”杏见南湘茶碗空了便提水来加,边灌水边轻声说,“小爷出生便是尊贵不凡,又是神仙似的容貌,可专职侍奉女娲娘娘的居士却专门要化小爷去,说小爷命格极贵,是天上神童降世,所以——”
——“所以浅苔就去了?这当父亲的够狠心……”南湘接口。
“也能这样说吧,小爷刚满月还未便上了神山,侍书奉经,一呆便是十年。王女奉先皇御旨上神山供奉女娲娘娘,祈祷天顺和谐,遇着在禅堂诵经的小爷,便……”杏脸微微一红。
强掳回来的。南湘扶额,只觉浑身无力。
“这是小爷第一次进府,名为兰若,您可是吃惊极了?”顿了顿,杏才回复先时伶俐的语气,瞅着南湘乐。
怪不得见着浅苔总觉得他一副和尚悲悯天人的神经样,原来有来头。
可,这浅苔父亲不是挺有权势的么,怎会容忍自己儿子活活被抢?南湘按捺不住,急急问,“那浅苔父亲怎么容得下?”
“这便是小爷出府了。小爷进府没多久就被左丞相府上的人寻了回去,这次是从后门偷偷将小爷带走的,王女您气极了,那是也还血气方刚,一气之下便急冲冲上殿告诉先皇,结果挨了一顿板子还得给丞相府谢罪。”杏颇为无奈,苦笑中又觉得当时的王女也还真好笑。
“先皇,挺嫉恶如仇的么……”南湘汗颜。
“先皇说,皇女犯法与庶民同罪,岂能轻饶。所以您有一个月没下得床。其实先皇并不是真气您胡来气急了,只是您那时已经同右丞相公子订下婚约,国风公子御前得批‘国之风范’的故事天下皆知,您这么一闹,不仅是得罪了左、右二位丞相,也会引得两位丞相相见尴尬。”
南湘不蠢,有时也挺敏感算是聪明。听着杏流畅的话,南湘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虽是对着杏点着头,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原来的王女真是爱浅苔爱到不行了非抢到府里来?估计是想两人都娶了得政治筹码吧……
“痛苦回忆就别说了,咱继续说浅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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