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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花园-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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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她的棍子落在屋里,人却脚不沾地地被带了出去,扔进慌张等候的陈妈的怀里“看好!再这样乱跑,拿你是问!” 乾英恼道:“嘉年,以后不准这样不懂规矩,再这样,哥哥会揍你!”而嘉年,此时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猫一样缩在陈妈的臂里瑟瑟发抖,动了动嘴唇,喃喃着“哥哥”两个字,幽怨的大眼悲绝地望着乾英,凄然泪下,乾英再也不看她,回过身去,把长衫的前摆大力一掀,进门入席。“我的棍子——我的棍子——小桔,我要我的棍子——。”嘉年被带远了,娇嫩而带哭腔的声音从门外的黑夜中遥遥传来,小桔急急窜进来捡起棍子,像老鼠一样溜了出去。

天,是那么地黑,而今夜,月也没有,仿佛就这一处亮的饭厅是生界,惠清惊魂未定,一手控在悦书的怀里,一手拿帕子按着心口直喘气。“这董家的小姐不光是个瞎子竟还带点疯气,长得怪漂亮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她隐隐地听见周家少奶与她婆婆咬着耳朵。

吃完了饭,由周家太太建议一席人叫上大丫杏儿开两桌搓麻将,叫淑月把象骨的一副好麻将拿出来招待贵客,下人们又跑前跑后地布置东屋,端茶倒水上小吃,热热闹闹地冲了刚才的事儿,喧喧闹闹,细碎不表。
 
第十七章

这个夜里,惠清被安排在南院的东屋里睡觉,仆人们安排得很周全,东屋相当干净,衣柜,床,桌,椅,花几都是崭新的,浮花累累,这些木器不同于中原的木雕,相对显得拙一些,但依然精致美妙,立体感很强而透着灵气,床头柜上立着是法式嵌彩台灯,帐子也是雪白的,被褥已被晒得很松软,埋身进去闻得到太阳的香味,本是极舒服的月夜,可是惠清如何都是睡不稳的,总在半睡半醒之间模糊地觉得有人在院子里走动,但那脚步极轻,轻到无,在东屋门口转了一圈又飘然而去……

第二日,乾英带着惠清出去了一圈游玩,一天又是热热闹闹地过去了,邻到晚饭的时候,惠清一个人瞎逛到联接西院的花巷,见那个昨日的瞎女孩靠着西屋的门立着,旁边放着一张精巧的蚂蚱椅和一尊光头的花几,她上身站得稳稳的,左手拿着一只纸袋,右手放进去拿瓜子吃,然后再准确地把皮儿吐到花几上的小号青花盆里。
 
一会儿,对面相通的花巷来了两个丫头婆子,端案提笼的,把女孩扶了进去。惠清等一个婆子从里面走出来后,半晌没得人出来,就悄悄从自己隐身的紫藤花下走了出来,到了关着的门边,顺眼往花几上看去——所有的瓜子壳儿竟是像张开的贝一样完整地两半,密密地叠着,干干净净,叫她先是一惊。于是便又偷偷往门的雕花往里望去,只见小姐面对外门坐着,低着头从使女手中接过一小碗的汤,先慢慢地喝,听使女报菜名,喝了大半也同时在心头算计着,说道:“我先要嫩豆腐,你再给我捻一双鱼眼睛来,要带髓的。羊肚菌拣那肚肥头小的,火腿片今天我想吃七分肥的,你尽管选来,先每色两样,我配着吃过一轮,再上白饭。”
 
惠清听了这么精致的合计又是一惊,使女于是拿第二只碗来选菜,小姐已端着小碟嚼起酸白菜清口,正吃得高兴,她突然把脸一扬,明眸一瞬,秀生生地对着正门,正望着这边,惠清吓得再是一惊,只听得里头说道:“有人在外头,小桔出去看看,是哪个丫头嘴谗。” 这下可了不得,惠清急急几个大步跑开,刚闪到月洞门那里,小桔已推开门出来,惠清这么一个回头,正好照面,只听得小桔含笑道:“原来是李小姐,闲时逛到这里?进来一同吃饭!”又转脸向里道:“小姐,不是外人,是李家小姐好玩来看着。” 惠清哪里敢去同吃,也含笑推辞:“不用了,跟董小姐说一声,我过去到前院吃饭去了。请她慢用。”她于是平心静气地落落后退,又款款地向那使女摆了摆手,轻轻转身碎步走开,隐隐地,随风飘来几句闲语的角子:“小姐,昨晚没看清,今天可看清了,那李家小姐确实漂亮呢,一笑起来,更好看了……。”

第十八章

入夜,月满南院,清光华耀,可又是睡不好的,惠清在梦里里翻来覆去,隐隐听见昨夜如猫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接着是轻轻推门的挂锁声,惠清于是一下子就醒来了,而那些奇怪的声响却如魇一般地消失了,惠清面朝上躺着,舒了一口气。小管家李浩睡在西屋,悦书睡在外间,她这边的床正好对着花窗,她转过去面向里而睡,却总觉得有一双眼从背后瞅着自己,于是有些害怕地慢慢转过身来……窗外有人!屋内黑,外面亮,她清清楚楚地明见了那双冷寒入骨的黑洞洞的瞎眼,她就在花窗戳破了的薄纸后面——用她的瞎眼看她——“来人哪,悦书,悦书!悦书……” 惠清凄利的尖叫划破了南院平静的上空。

待乾英赶到的时候,东屋已是热热闹闹,压惊的药已咕咚咚地在炉上熬着,惠清带着哭腔硬说瞎子小姐在外面偷看她,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说她只不过受了第一天的惊吓,做了恶梦而已,唯有乾英却已半信了,他暗想了一下,起来对周围的仆人们号令了一声“跟我去西院看看。”

西院是静悄悄的,西屋的房门已从里面闩上了,一个仆人先去把偏屋的婆子陈妈喊醒,
让陈妈再去叫睡外厅的小桔来开门,“谁呀,深更半夜的,让人睡觉不?”全听见丫头在里面嘀咕,小桔穿一件蓝镶偏襟白衫扯着呵欠来开门,毛着头揉着眼,在月光下和大家一照面惊得啊呀一声叫道:“少爷——你怎么来了?”乾音不耐烦道:“废话少说,去里面看小姐在不?睡着没?”丫头莫名其妙道:“不在屋里还在哪里啊,小姐一直呆着睡觉嘛。”一臂里便进去了,一下子就出来,当然回禀是睡得好好的。“你家小姐不是刚才跑到我们南院去了么?还装神弄鬼吓了我们家的小姐。”悦书一下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直面她道。“哟,还有这事?”小桔上下一打量来人,见不过也是一个丫头,便把背一挺,冷笑道:“我家小姐眼睛看不见,成天呆家里,睡前,我把棍子都收了藏好,她往哪跑去?就算去了,别说这么一会回来,只怕现在还在南院的院中摸着呢。”“你真把棍子藏了?” 乾英质问道“是的,我每晚都把棍子藏好了,她绝对找不到的,再说我们睡在一间屋里,她出去了我还不知道?”一席话说得大家没了语言。这事虽然蹊跷,但这花园死过一族人,阴气本来就重,如果全归结于是李家小姐的梦魇仿佛就说得过去了。

第十九章

李小姐大商户出身,这次被这样惊吓,穿睡衣的熊样全被董家的下人看了去,心里很是窝火,第二日一早再也睡不下去,便叫悦书使唤小丫头出去打热水,以备梳妆。悦书走出院子,四下里找不到人,绕到院子后面的长廊里,只见一个做粗活小丫头阿珠正坐在柱子边杵着扫帚磕睡,心里老大不高兴,两下把她摇醒。
 
小姑娘慌忙站起来,忙不叠地喊着:“悦书姐姐。”一臂里把扫帚拿稳了,却仍是嗑睡着,涎水都要流到了口边。悦书见她这样没精神,心里厌恶,也怕自己因此误了小姐的梳洗被责,便吩咐她去提水,自己一直在后头跟着。阿珠穿廊走巷,经过仆人住的下房,却听见几个扫地的下人在说着什么,悦书仿佛辩出中有李小姐三个字样,便放下脚步,不随同那个蠢笨丫头,倫倫躲在一丛火红的枫树背后。听到一个婆子说:“一百来口人命,阴得很呢,鬼也吃生,你们信不?”“是嘛?我看这鬼啊,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老爷唯一的骨肉,她爱做什么谁又管得了?”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说。“是呢,太太也不敢动她,上次差一点把桃儿的眼睛都给戳瞎了,还不是为了表少爷的缘故。”“是不是我们家小姐原来跟表少爷订过娃娃亲啊,现在那个武昌来的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哪有的话,少爷那时还高攀不上……”悦书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也不顾走远了的阿珠,轻轻转过身,往回路上跑去。

一进南院,惠清已把镜奁打开,穿着一件珊瑚色钉珍珠的西洋绣花丝质睡裙坐在桌边,一头漆黑的秀发垂了下来,把洁雪的酥胸掩了一半,悦书也不管太多了,只顾冲进去,径到她的跟前摇撼着她的胳膊,喘着气说:“小姐,我们快走,这董家花园真的有鬼,住不得了。”

正午吃过了饭,。乾英还没去军署,悦书就找到他,说是小姐唤他到南院去说话,未婚妻的军令怠慢不了,乾英自然赶紧跑来,才进东院东屋,迎面是惠清一身装束整齐地挨着里厅的刻花帘站着,只见她鬓挽双髻,绢花玉簪,上身为蝴蝶襟圆角七分袖短衣,银黄软缎底子,百花艳镶,品蓝掐牙,掖一条湘绣丝帕,下衣为百褶月华裙,裙下一双放过的小脚穿着高底的珠绣皮鞋,乾英一见只觉得眼前亮堂了许多,笑到,“怎么,吃过了就要出门了?”“不是出门,是回家!”惠清气恼道。乾英这才惊觉房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而惠清从武昌带来的行李箱子也给搬了出来,摞放在门口。他赶忙说道“才来几天工夫,就要回去,那可不成。”“要我再多住几天会被吓死!这院子不是死过好多人么,在这鬼窖里你就不怕?你那对姑妈母女说不定也是鬼,不然当年为什么就她俩活下来?特别是你那个瞎表妹,不是鬼就是疯子。你不怕我怕,我得走!” 乾英于是拦住好一阵劝慰,还好小姐只是想离开这个花园罢了,于是两个人商定便一起到军署那边的朋友的张家花园里去住一段时日,崭时离开董家花园。

淑月明了乾英只是为了陪李小姐而出去住一段时间并不会离开花园,便放心下来。而嘉年却在这些日子多了个习惯,喜欢在饭后散步时叫小桔扶她登董家花园最高的房子——藏书楼,她说,秋天的风清得很,她想吹吹风,于是便拄着盲杖爬到书楼的最高处,面朝军署的方向痴痴而立,微凉的秋风吹起她的衣衫和碎发,如纸单薄,小桔分明见到泪从她瞎了的眼睛里缓缓淌了下来。

第二十章

“滇南姑苏旧时景,锦华边陲远战芜。玉楼珠台合箫鼓,芳亭水榭近丝竹。”湖上戏台前,这对衣鲜华耀的民初新贵正在悠闲地听戏,岸上的画亭里,小食茶汁上得周全,有青梅果脯,燕窝酥,狮子糕,豆末糖,酸角干和冰粉木瓜汁,还有牛肉干巴和泡椒凤爪等,都是西南的风味,甜得鲜酸,咸得野劲,小姐贪吃,暗暗称赞,笑讽道:“乾英,你的日子真是好过,中原的军阀争战,一塌糊涂,你这边锦衣玉食,歌舞升平,倒是一个拥兵自立的小军阀头子了。”
 
乾英听了笑笑,只是把身子向后仰躺到睡椅上,说:“反正我们都已订过婚了,外头这么乱,你也就别回去了,跟我在这把婚结了如何?我这边兵权在手,不敢走开,你是城里商户的小姐,没有见过这乡下结婚的排场,八抬的大桥让你做,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最后来个洞房花烛夜,老式的规矩香艳得把你的骨头酥掉。”
 
惠清本是一个开朗直爽的女孩,也有20来岁了,与乾英恋爱了几年,自他远去云南之后,便很是寂寞难耐,本来就有这个意思,现在经他一揣掇,推辞了几下便答应了,乾英笑迷迷地把手中的乌金扇子一合,涎着脸搁上她的下巴道:“宝贝儿,到时候看我怎么疼你,嗯……”惠清一把把扇子打开,正戳着他的额头数落两句,突然一下子停电,灯全黑了,只有点蜡烛的灯笼是亮着的,乾英得了利,腾身而起,过去抱住惠清就亲吻起来,本来小姐还随同着配合,但乾英很快就不老实起来,手解了她衣襟的扣子就摸进她的胸口上去,惠清恼了,抬起一脚,把那高底的小皮鞋踩在他的膝巴骨上,只这么一蹬……乾英负疼放了手,又回到自己的躺椅上去喘着气。“省省吧,你不是有个叫桃儿的爱妾么?趁这黑去董家找一个啊,我看那些小丫头,到有几个挺水灵的。”惠清安然地扣着盘扣,在灯笼暗红的微光下挖苦着男人。乾英一听这四字,浑身一激灵,仿佛有种预兆似的冷却下来,站起身说:“我们回去吧,你直截回张家花园,我去董家。晚上回来,有一件事,我想去看一看。”暗夜中,惠清冷冷一笑,傲然立起道:“好好爱惜一下自己,少沾点鬼气就行了。”两人于是分头而去。

乾英的心此时像月下的古井,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里似浮尸般地上来,现在没了灯,到处一片漆黑,又到了要睡的时候了,瞎子嘉年,她会在干什么呢?于是,他来到了董家花园,和老仆简单地招呼了一声就进去了,花园里很静,主仆们都已在房里要熄灯了,乾英下意识提着灯笼地把几个院子一转,没有人。最后来到西院,已是全黑了,他轻轻走近,听到里面小桔轻微的酣声,然后乾英再过到正对嘉年的卧房那扇雕窗前,弄破薄纸,细细往里看去,床上好像有人睡着,他再仔细地觅了一下,不,床下没有鞋!这个发现让他一惊,浑身剧烈地抖了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嘉年又出去夜游了。可是,没有棍子没有灯,她会去哪儿呢?

月下,飞檐怪兽,庭院雕窗,浓重的黑影投在这么大的花园里,有一种荒凉而阴森的感觉,乾英觉得自己像在一个巨大的古墓里游走,寻一个非人非鬼的少女……他心里害怕,于是乱撞着,已到了很久没去的藏书楼前。这地方是有梯的,而且很陡,不说瞎子,睁着眼睛也是容易摔下去的,她应该不会到这儿来,乾英正要转身,他明明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哒哒,就在头顶,乾英于是轻轻地,轻轻地上了一楼,转过角儿,他看到了——嘉年背向他,提着一只白色的小灯笼正在二楼的高梯上爬着呢——没用棍子却用灯笼!!!
 
乾英突然觉得汗毛直竖,他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嘉年!你给我站住,原来你的眼睛已经好了。你给我下来!”女孩一哆嗦,慢慢地回来头来,她苍白的小脸在微弱的灯下遥遥向着他,立在高高的楼梯上,“哥哥,是哥哥么?我是个瞎子……我真的看不见,我喜欢晚上出来,这只灯,是小桔停电时用的,她让我拿了一下,我很喜欢提着它的感觉,所以就摸着出来了,我是个瞎子,白费蜡是么?”女孩平静的声音幽幽传来,让他心已缩到了一块,“你下来,你给我下来!”他明显地看到她确实是看不见的样子,扶着墙一只脚一只脚地挪,而在下第三步时突然踩空,整个人就像一根圆木一样滚了下来,灯笼已灭了落在一边,乾英站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地向自己爬过来“哥哥,你在哪里,哥哥,我的骨头要断了……。”
 
是的,血,已从她的衣裙上渗了出来,嘉年摸到她深爱的男人的一只脚:握住他的脚踝仰起头来,用最后一点力气哀怨地说道:“哥哥,我没有骗你,我是个瞎子,哥哥,我要你照顾我一辈子……。”于是,月的光从窗外进来了,乾英看到足前那张向他仰起的美若天仙的脸颊此时已刻上了新鲜的伤痕,泪水合着血水,蜿蜒着流了下来……月已很亮了,清光如水,有地底深处幽魂的叹息,在月光湖底吐出了几个寥落的泡泡,从阴冷的藏书楼悠悠升起,于天际破灭,漫散下忧伤如星的辉……乾英抱起气息奄奄的女孩,转身走了下去,嘉年在他的臂中,睁开一双秋水杏眸,盈盈微笑了。

第二十一章

嘉年的伤好了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开初了,董家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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