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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花园-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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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行屠灭,老爷和四婕太喜虹都被乱刀斫于床上。年轻貌美的太太和使女们则被活生生地蹂躏斩死,剩下的,便是血流遍地,尸身横陈的花园……收租回来的淑月一见这情形,几乎晕了过去,而嘉年,从张妈藏她的西屋里爬了出来,在尸体中慢慢摸索着,月白织锦的梅花衫子上血污成图……淑月冲过去抱住这十四岁的女孩,嘉年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在她怀里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淑月的心里,痛如刀搅,一切对吉云母女的嫉恨全都烟消云散了。从此,小姐再不愿迈出西院一步这就是为什么,饭席上主人只有淑月一个了。

乾英出了自己的那个院子,沿卵石小路往花巷中走,一路上青藤苍劲,曲径通幽。花巷尽头是一个垂下紫藤的月洞门,初春的日子还没着绿,一片沉寂。进了门后的院子,却惊见一树桃花开得极艳,无叶而繁苞,吐红散香,在这般的荒凉中美入骨髓,让乾英平地里心生欢喜,昂直了身,细心赏去,见着了花枝后开着门的西屋……

西屋里房的门是半掩着的,有阳光走进去了那么一块,里面很安静,乾英以为没人,直步过去,到了边上,心猛地一沉明明有人坐在里面。他看见阳光停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截华美的云锦红袖,浮花累累,袖口极大,叠了两重,喜鹊登梅的粉底绣片,葱绿韭叶掐牙,素绢般苍白的小手,下面是同色红锦大镶滚衫裙,水绿凤回头绣鞋。乾英一直打量到脚,大气不敢出,谁知里面已然觉察,问道〃谁?是谁在门边?〃在极度的静寂突然出现那么清悦的少女的声音,有如冰铃在风中的叩响,却是透着柔弱的妩媚的,让他想到那无叶的枝上含苞的花蕾。乾英恍惚起来,几步便走进去到了她的面前果真是她,是嘉年,她只是长大了,依然是记忆中那种如桃的美色,项上戴着银锁,还是一对辫子,但一直织到了膝上,只是在头上多了胭脂色的绢花,有蓝水钻的蝴蝶钿,搭配得恰到好处。
 
一刹那,过去一对小儿女的诸多往事,像温暖的海浪扑打上心头,乾英的心里顿时涨满柔情,只想一把将女孩抱入怀里。但他一走近,她便害怕了,睁开眼睛对着他,虽是秋波般敛滟的美眸,却根本不起作用。〃杨妈,杨妈!你快来啊!〃女孩慌乱起来。无助得像一只箩中的小鸟,〃别怕……妹妹。〃 乾英温和地安慰,过去按住她放在桌上的小手,依是轻柔地说:〃是我,赵乾英,你的大狗狗。〃见她低头思考着慢慢露出笑容的时候,男子便宽心了,而嘉年记起后的第一个反映便是向乾英伸出手去〃哥哥抱我。〃
 
乾英理所当然地拥她入怀,坐在红木椅上,娇小的嘉年柔顺地栖在他的胸前,抬起娟秀的瓜子脸,小手慢慢地摸到乾英新剃过胡子的下巴上,又往上抚上他的眼睛,有点不放心地问:〃是哥哥吗?真是乾英哥哥吗?不是的话,又怎敢抱你,你不是可以随时喊人来打我么?嗯?〃乾英自是不放她,用下巴去蹭嘉年的前额,〃哥哥,这些年你去哪了?我好想你……。〃嘉年的声音湿润而娇爹,透着明净的忧伤,长长的睫毛像一对小蛾子轻轻扑扇着,有泪滴宛若水晶的珠子般自面颊上滑落了,十年了,女孩依然停留在八岁时的感情里,十年的分离只是初春湖面的一纸薄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瞬间化了,她还是那么天真,让他这么怜惜,男子的双臂于是收得更紧了。

杨妈进来的时候,只见嘉年在乾英的怀里咯咯笑着,撒娇般地说:〃乾英带我去摘桃花,我要杨妈给我们做花粥吃。〃小姐,好久没有这样快乐地笑了,她平时都像一个没有表情的布娃娃一样呆坐着,如今的表现却让杨妈无比惊讶。乾英牵着小姐的手慢慢出来,引她摸到绽放的花朵,〃真香,它一定很漂亮,是不是?〃嘉年喃喃地问?〃是啊,可是,嘉年,你知道么?你比她们还美。〃

是的,花园寥落,春晨轻寒,可偏偏有了这么一树桃花,有了这么一个女孩。于是所有的背景都暗淡了涓涓初春薄雾里,人面桃花相映红在旁边呆看的乾英心忽然疼痛起来,像一柄极细的银针刺入,再利索地那么几下,血便带着冒出了星星,在他男子坚硬的心头,痒痒地吐着细小的花,重逢的喜悦,甜涩的欢乐,心事的忧伤。一时介让他迷失了。

第六章

春末的一天,淑月正坐在前院北屋靠窗的塌上和贴身使女杏儿一起剥粟子,她着一件天青色绫纹偏襟衫子,墨蓝底醉八仙大镶袖,藤黄线香掐牙,葫芦盘扣上坠着碧玉莲花三事儿,主仆两个正说着晚饭的事,却见面前杏儿停了话头;只顾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便也调转目光投向外头,隔着荷叶鱼鸥的花窗,只见乾英领着一个戴眼镜穿长衫的洋人过去了,淑月顿觉新奇,放下竹箩,忙忙出去。正迎着他俩,乾英笑着介绍道:〃我的朋友,路易贝安,法国人,武昌济仁教会医院的眼科专家。〃淑月听了,赶忙对那洋人微笑,问讯地看了侄子一眼。乾英看出了她的意思,笑答道〃姑妈,我是趁路易到昆明交流事务之便,请他来为嘉年冶病的。〃淑月听了,只恨仅有一张嘴,讲不完感激恭维的话,一臂里对在旁边呆看的杏儿使眼色,叫她赶紧吩咐下人为远客上茶备饭,打扫房间。
 
嘉年在生人面前是局促的,她很害怕来访者陌生的气味,一直拉着乾英的衣袖角儿不肯松手。诊断后,路易告诉乾英,女孩的眼睛本身无碍,主要是幼时因外伤而造成脑内淤血压迫神经而导致的失明,不过,不需要动手术,快捷而稳妥的方法就是用较猛烈的西药化开脑内的淤血,同时辅以中国助手配的散淤温补的中药固本,好的机率还是有的。
 
于是路易开了西医的方子,又叫助手把固本的药一一配好,细细吩咐侍候小姐的丫头婆子,并为了不让她的眼睛过度疲倦和见光灼伤而给她缠上了浸过明润药水的纱布。于是,嘉年便被小心侍候着,她顶讨厌喝那苦涩的药汁,第一次反抗的时候,使女们拿她没撤,到是丫头小桔伶俐,赶去叫了表少爷过来,说来也怪,乾英的前脚刚踏进西院,小姐便不动了,松开拉扯陈妈的手,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来。〃哥哥,是哥哥来了!快点,去倒茶呀。〃陈妈于是转身介,出门提壶,正与进来的乾英打个照面,〃不要倒茶!你只管把药拿来!〃 乾英的声音是干脆的,挽了右手的袖子接过陈妈递来的乌黑药汁,直直地端到嘉年的面前,〃嘉年,把药喝了。〃女孩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放在膝上绞着衫摆。〃喝了它。〃 乾英继续说,声音温和了下来:〃每天都要吃的药,不喝怎么会好呢?听话,乖。〃嘉年只是低头道:〃哥,这药苦得很,我不要。〃 乾英笑起来,〃快喝吧,难道你不想第一眼就见到我?难道你不想看看如今的我什么样子了吗?〃女孩听了呆了一呆,仿佛憧憬着将来而自顾自地笑了,那样子竟显得傻气,乾英于是把药放在她的手上,她颤微微地接了过去,先小口小口地喝,后来就把碗底子揪起来了个一饮而尽。旁边的小桔忙递糖过来,乾英一瞅,是玉寿斋的五福糖,已剥了油纸,露出里面血写样的暗红福字,不由隐隐地一阵哆嗦。

第七章

次日下午,乾英从军署回来得早,直截到厨房里去看有些什么菜吃,恰恰见到门口的院中的大水缸里养着条长长的红鲤鱼,便说要吃鱼。少爷从没有下过后院,这些做粗使的仆妇们见来了这么个俊美的主子,很是开心,一下子就都不做事了,全扭过头来只顾看他,乾英暗自发笑,对她们施令道:〃捞上来给我剖了,你们哪个最会做鱼的,今晚整个红烧活鲤鱼。〃哪里知道话放下去,却没有一个仆妇应声而动,乾英自觉没趣,正待发作,幸好一个叫杨妈的仆妇应答道:〃少爷,这鱼不能吃,是镇阴气的,这宅子阴,厨房又是血光之根,所以在院里养了条阳气重的红鱼辟邪。这里阴?谁说的,就算以前阴气重,现在有了我,还会阴?别信那些江湖骗子的话,我今个儿就要吃这条鱼!〃 乾英显了他军阀将帅的本性,不抠这口气,强吃一条鱼。
 
可命令归命令,仆妇们哪里敢动那条鱼,都垂下了头不吱声。乾英下得不台面,只得挽了袖子说:〃罢了,我自己来吧,你们这些下人,胆小如鼠,根本上不得台盘!。〃他于是俯身下去捞那鱼,可毕竟不是做这种事的,一点蛮劲不得要理,东西碰壁两眼乱瞅,只见那鱼上窜下溜,游刃有余,捞了半天只滑得一手腥气。乾英气得扔出几句脏话来,一掀前襟,只待冲进厨房拿大筒瓢来舀水。正在这当儿,边上闪出一个丫头,小碎花黄叶儿布衫,墨蓝镶边白麻里子围裙,早已抄起了两袖探身下去,只几招便把那鱼给降服了,活蹦蹦地扔进簸箕里,拿到乾英的面前。
 
乾英一时愣住了,一是那鱼的鳞色是出乎意料地鲜红,二是这丫头是出乎意料地漂亮。她长得一幅狐狸的样子,鹅蛋尖脸,丹凤美眸,甜美的小嘴微微上翘,身段不像嘉年的瘦弱,却是高大而健康的,乳房十分丰盈,有点不衬那张脸的秀致。乾英笑笑,暗里嗑巴着她的味道,伸手将她的大辫子拢到后面,〃你叫什么名字?捉鱼的美人?〃他轻佻地问,女孩先是一惊,然后窃喜,脆嫩地说:〃回少爷,他们都叫我桃儿。好!〃 乾英赞道〃好名字,真伶俐的丫头,这鱼,你就给我做了,若整得好,我向姑奶奶要你上我住的东院去。〃丫头高兴得前胸都仿佛有些颤微微了。

晚上的时候,鱼盛在长圆盘里上来,姑侄两个并洋医生陈副官一起吃菜。可那鱼也真怪,看上去老大一条,可就是瘦得很,没多少肉,净跟骨头粘在一块。好在桃儿手艺不错,味道很是鲜美,很快见了骨头,淑月笑道:〃好好的一条红鱼,跟后院的那条一个模样,要不吃了多好,做一对养,更加吉利。〃一席话下来,边上知底细的仆人全拿眼瞅着乾英,淑月也不蠢,望望两边,一下子就明白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副鱼骷髅半晌,脸竞惊惧得扭曲起来,筷子也拿不稳,哆哆嗦嗦地戳着乾英问:〃是你,是你把它杀了?〃 乾英笑道:〃不过是一条鱼……你不也吃……。混帐!这鱼是封魂锁,锁住花园一百来号冤魂的,如何吃得啊……〃,淑月躬身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撑住椅子,就剧烈地呕吐起来。

天此时已经完全成了墨黑,饭厅里乱成一团,乾英坐在左首,看见门口有一小截白色的袖子样的东西飘了一下,他便起来,过去,只见一个女子的白影在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


第八章

鱼锁解了之后,花园隐隐地热闹起来,干干的还是那么多人,但这添的是阴界的热闹,不过都是枉死的女人们,解了魂锁,可以自由来去。那群土匪已被护国军剿灭,寻不到仇家,都平静地驻望着她们生前所住的庭院,唯有一个牵挂在世的女儿,惶惶而不能安生。

入夜,乾英做了一个梦,他仍在迷雾中的花园里散步,芳草凄凄,石路上有如血的斑点。隐约传来女子的歌声,这声音,湿润迷蒙,像自天而落的一滴最清亮的雨水,从玻璃上直直地滑下来,玻璃异常平滑,歌声所到之处,一线蜿蜒而冰冷的水痕——“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祝萱花椿树,虽则是子生迟暮,守得见这蟠桃熟。”是昆剧《牡丹亭》中训女一出,但没有乐配,完全地清唱,然后还有贴旦和老生几个配角儿的唱音,但奇怪的是,那几个仿佛是在天上放着唱片,遥遥自云外而来,有点含混,可正旦却是一人在红尘的样子,字字清晰如叩玉,声声幽艳如叹息。乾英在梦中听得有些入迷,随情节游走,在月光下自顾自地微笑起来。

嘉年这边,只有一个月就可以放纱了,路易对这次的医治比较满意,照他的说法,应是可以让双眼复明的,但是……也可能不成功,乾英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十年前的失手一推,让妹妹成了瞎子,使他心中一直内疚,而如今终于可以赎罪了。
 
他于是没几天就往西院里去,希望早一点看到奇迹。但是嘉年,她的神态与举动,却让他隐隐地感到不安,因为她总是那么地依赖他,渴望感知他来,为了等他,她甚至在每天他可能会来的那个时候就早早地在西院的月洞门下候着,一听见他来,她就会高兴地笑出声来,把小手举起轻轻地舞着说:“哥哥,哥哥来了呵。”这样的依赖使乾英感到身负重担,嘉年的美丽和娇弱是让他怜惜到心里的,但更深的东西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从骨子里对她仿佛有一种畏惧。这种感觉像深秋出游,一丝凉风钻进裤脚一般,轻轻地上来,如伶俐的小蛇,忽然噬那么小小的一口,疼得冰冷而尖锐。
 
第九章

盛夏的日子比仲春要喧嚣多了,院中的花枝在此时都吐出大朵的花来,招惹蜂蝶,闹闹喳喳,紫藤也已结了累累的繁花,从上面坠下来,掩映了六合门和雕琢的窗,这才是真正的花园,植物们生长得异常肥美,有如生人的面容和神情,仿佛这董家已死的家眷们都从曾经禁固她们的红鱼骨骸里解脱出来了,一个个附身在自己曾洒过鲜血的花枝上,悄悄低语着窥探着。这使坐在屋内跟淑月谈话的乾英总是感到不安,他没说几句话便向外张望,但偌大的院子,真的只有他和淑月两个人。
 
淑月穿一件天青色暗绫夏衫,双牙素滚,右手捻着柄墨兰绢扇,一臂里轻轻打着风,一臂里轻轻地说:“嘉年虽然看不见,但这个宅子里谁都知道她只喜欢你一个男人。”
 
“可是姑妈,我让她治好眼睛就是为了还清我欠她的,我让她成为一个健全的女孩可以出嫁生子,我可以为她物色当地最好的男人作她的丈夫,但是我不会答应你让我娶她。第一,我有未婚妻,是武昌恒裕商行的大小姐。第二,我是一个民国军人,不是一个遗少,我和她无法交流,我们不适合。第三,我是把她当妹妹看……。”
 
“够了!”淑月忽然打断乾英的话:“四年前的那场灭门之灾后,我已经把嘉年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母亲,我明白她需要什么样的男人。乾英,你知道么?你是她所见过的唯一的年轻的男人,她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人,她的终生给你才是最幸福的,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是一个极脆弱的孩子。不光她,我们也需要你,乾英,如果你执意要娶李小姐,嘉年可以作你的侧室。只要你把这当作自己的家,经常来这里,好么?”
 
“我绝不会这么做的!” 乾英神情激动起来:“要么娶她,要么不娶她,我不会让嘉年作姨娘,嘉年是董家的千金小姐,又生得那么漂亮,怎么可以做姨娘?”
 
淑月听了这话,缓缓抬起头来望定自己的侄儿,如意髻上花簪素白的流苏蔌蔌抖动:“难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要瞒我,我知道你的内心是爱嘉年的……”

“不!”

“没有,从没有过,我只是怜惜她,我只是想还清欠她的债,我对不起她,但我真的没有爱过她,姑妈,你不要逼我,每次见到她,我都会觉得内心痛楚。嘉年的眼睛好了之后,我会让她嫁一个最可靠的男人。”

乾英的声音平板而苍白,微微发抖,在淑月的薄扇底下仿佛轻飘飘的一张纸,虚弱无力。“呵,呵。”淑月冷冷地笑起来:“是啊,嘉年什么都没有,大都会商行小姐的乘龙快婿会希罕这么个乡下丫头和她的破庄园?”

“姑妈年纪大了,想是糊涂了,如果你执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先告辞了。”

乾英的脸板了下来,搪塞着起身向外面走去,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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