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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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暮久支支吾吾地叙着，这装傻充愣的架势真是和那影戏院里的角儿有得一拼。柳夫人听罢也便是转身瞥过角落上那罗云汉的长衫半湿，想来约莫柳暮久也未必敢是扯着谎，也就甩手松开了扣着那七小姐的指儿。
“七丫头这般性子怕也是只有暮久你才是制得住了，想是从前你三姨我想着个什么点心，她躲还来不及哪是有那闲情东奔西跑地替吾弄来哦。”
这一句讲得是酸进了骨子，柳暮久虽是憨笑着却是早已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三姨……说……说得……过了……”
言语间柳暮久便又是红了脸，一副姑娘的娇羞模样逗得那柳三娘果是忍俊不禁的欢喜。
“今儿也是不早了，又是下雨的功夫，暮久侬不如就在三姨家住上一宿，也好是同七丫头多处着些。”
“……三姨……这……”
“侬要似否答应，侬三姨吾是要反毛腔的。（你要是不答应，你三姨我是要同你翻脸的。）”柳夫人笑言，转而却是望见面前两人冻得发颤的模样，又是张嘴补了一句，“七丫头，侬快去那伊桑换特（你快去把衣服换了），顺道带暮久去老四房里挑几件干净的伊桑（衣服）换了。”
“单丝四顾从来否酿宁噶盘伊呃么子（但是四哥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东西的）……”
“撒酿否酿，伊当伊是撒拧啊。（什么让不让的，他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帮伊刚似吾呃意思，快地起，当心等西感冒。（跟他说是我的意思，快点去，当心感冒。）”柳夫人嘴上显是焦躁，又是压抑着情绪，叫人听着怎么也是古怪，“对了，还有侬那个叶先生，伊过两天就要去武汉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英文课的事情侬要是还要上吾就帮云琴一道吧。”

上海本属阴冷，又是夹着下雨的，不出一会儿的功夫那湿衣带裙的模样便是叫那七小姐起了寒意，本想是厅堂同后院也不过几步的距离，谁料才走了几些步子那粉面樱唇就被冻得泛了紫儿。
“小姐还真是小姐，天了落雨小姐便哭红了心眼，也无怪总换上些什么金贵病。”
“侬刚撒宁啊？（你说谁呢？）”面前本是急促的步子忽是停了下，柳暮久卓然是望见廊间琉璃应着起那俊秀面上带起的愠怒。
而这白面上依是丝毫不减的戏谑，方才厅堂上那一副憨厚模样早是烟消云散了去。带着理所当然的调子，言语间却是提了步子向前。“吾刚（讲）吾面前这个动了心的小姐，侬宁得伊伐啦（你认识她？）？”
云书回头便想是反驳，却猛地同那身后人冲了额头，乍然是屏了气。也只是几寸的距离，这眸子下便都是那白面上的俊气。而小姐终究都是好着面子的，即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人儿曝露这花了妆的狼狈模样，又怎能不叫这七小姐绯红了颊儿。何况柳暮久在这上海滩上多少算是个叫人欢喜的白面儿，这一来更是衬得那七小姐几分黯然起来。
“否宁得。（不认识）”缓过神来，云书不自觉地退了几些步子，然言语间翕合的茶香却是恰然扑着那面前人的面儿。
“是这样，”柳暮久直起身，似笑非笑，“这倒是可惜了，不过柳某是觉得七小姐嘴里这味儿可比那小姐叫柳某欢喜得多了。”
云书心里自是憋气的慌，也就不愿再理着这柳暮久的嘲弄，几近是小跑着冲那穆老四的卧房奔了去，谁料是尚未到了口上的位儿耳边便是带起阵阵颠鸾倒凤的呢喃。
“看来柳某这一身今个儿是换不成咯。也不是什么金贵身子，待多了只怕是惹得那些个小姐厌烦，不如是打道回府的好。”
柳暮久自顾说着便是朝那厅堂向儿走去，侧身过了院口却是听得背后支吾似的言语，几近是不愿的又如是脱口而出的毫无设防。
“书房还有几件叶先生早些留下的褂子，表兄若是不嫌弃便是同云书一道去换上了罢。”
“既然云书表妹开了口，我做表兄的又怎么能不待见？”
话一出口云书就是悔青了肠子，瞧那面前人屁颠屁颠冲自个儿跑来的模样，方才话语里的委屈果就是荡然无存了。

“褂子显得稍许是有些大了，不过还算是衬着，表兄若是不介意就这般先将就着罢。”云书自语着端详了一阵，恍然如释重负一般。
“衬虽是衬得，不过毕竟不是惦着的人儿，多少是看着怪异，”顺着面前人说着，同方才比着那柳暮久面上却是黯然了些许，“暮久还是不习惯穿着别人的东西，还是脱了的好。”说罢便是下了袖，然膀上却是被那处纤纤玉指锢了住。
“侬就别这般为难吾了，娘若是知道吾没跟你找着干净衣服定是又要念着几分的。”
“三姨叫侬找的不是那四少爷的衬衣么，吾若是穿着叶先生的褂子出了来才叫她狐疑罢。”轻挪膀上的禁锢，柳暮久一退身便是从那褂子里脱了出，“何况暮久终究是暮久，哪怕是换了一身他叶槐青的行头，终究也是成不了你那朝思暮想的先生的。”
云书赌气，转过身便是不愿说话。
“你终究是放不下小姐架子，若是有朝一日叶槐青负了你，吾就自讨着委屈同你一道凄风冷雨地过罢。”
柳暮久说的轻，却是字字珠玑。
怪只怪那七小姐却是迟迟不肯回头，自顾自地发着脾气，直到是背后忽然没了动静，再倒是转过身去，方才说着话的地儿便早已是人去楼空。
“自讨着委屈？”复着方才人的话，云书忽是笑出声来，翕合唇间沾下颊上轻落咸涩，“柳暮久啊柳暮久，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便宜叫你占着？”

云书一路失魂落魄地回了堂厅，却是只见柳夫人一人自坐着饮茶，心底焦慌得厉害，便是禁不住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只道是面前人开了口方才停了动作。
“别找了，我让罗管家送你暮久表兄回去了。说是才想起晚些时候有些什么事儿，匆匆便走了。”柳夫人回身立着，微微皱起眉来，“方才不是叫你同暮久去换着干净衣服，怎么还是这副狼狈模样，是嫌着麻烦还是仗着金贵身子想要病他两回？”
“娘，我……”
“若是说是那叶槐青迷得你失了魂魄？”
柳夫人话不遮拦，惹得云书又是一阵红了眼。
“娘也是知道这叶槐青生得是一表人才，然凡是讲个门当户对，娘那日后院里苦口婆心同你讲了那些多，你莫不是还不明白娘的心思？”
“云书明白。叶先生同云书不过是朋友道里，若是一时间分了开，自是觉着有些不舍，然既是毫无男女之情，时间久了，云书也是不会挂念。”
“娘也不是叫你这般绝情，说到底你也是穆家七小姐，想要借机上位的角儿多的叫人眼花，凡事多个心眼总是好些的。”柳夫人说着，言语里透着自是股心疼味儿，“往后也不是叫你同那叶先生断了来往，如今洋人玩意儿盛行同这叶先生牵着自也是有些好处的。娘也明白你们年轻人爱玩的性子，不过娘是觉得人多了也是热闹些。何况云画天性也是好着玩，下会儿一道出去叫别人看着也更是妥帖。”
云书愣着，一时间空了念想。
“娘也叫是心疼你，方才后院里这叶先生对你的模样你也是看了清的，若真是遇上了喜欢的，又怎么舍得叫你淋着这倾盆大雨回了厅堂？也是听闻这苏家大小姐同那叶先生不干不净着，若是真遇上了个沾花惹草的主儿，便是不单单你七小姐的名头保不住了。”
雨依是下着，身上冻得也更是寒了些。
“娘，”云书抬头而起，泛青的面上寂静无声，“入夜有些冷了，云书先行换衣去了。”
柳夫人应着坐下，眯眼却见月出，“行了，早些休息罢，今个儿的晚膳我让兰蛾给你送去卧房。”

　　诚礼（小修）
叶槐青做事向来走的是西洋派谨慎的路子，而摆在那穆老四掌心里半截撕了边的辞职信正是恰当好处地说明了这一点。柳夫人却倒是镇定得很，反手接了这半扯烂了的信读着竟是露出些稍加赞许的神色来。
“这叶槐青多少算是个人才，想必是离了穆家也定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什么天地不天地，他这等出身竟敢出尔反尔，简直就是看不起我穆老四在这上海滩上的地位。”穆恩生嘴里虽只是嘀咕着，然心底早已是怒火中烧，却是话音未落便被柳夫人生生夺了柄儿，言生厉色，不容反驳。
“说人家之前先去瞧瞧你自己这副德行，若不是有了这叶先生，别说是招商局，恐是连治平公司下的事你都是应付不来。”
“我这不是应付不……”
“行了，别以为你昨个儿在房里做的那些个事我不知道，又是哪家的电影明星给你看上要娶来当姨太太了？”柳夫人立身摘了那穆老四顶上新逛儿来的西洋帽，甩手便是丢进院中湖心，“琪之多少也算是杜家二小姐，你平日里那副好赌的鬼样子叫人看见也就算了，别一会一个姨太太的，到时候他杜老爷老找上门来，你就别怪你娘我保不得你。”
“杜家不就是靠着前清那些个台面么，现在也不就是个破败模样。”穆恩生面上不服，嘴里也是禁不住又跟了几句。”
“侬要是再这样，穆家迟早变得跟那杜家一个样。”瞥过穆老四吊儿郎当的架势，柳夫人语气里早已满是愠怒，却又是压抑着，听来多少有些古怪。而这穆老四也确是纨绔，除了那些个吃喝嫖赌，连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输得那七小姐二十万分。柳夫人这般说过，他也便当是耳边风过，面上是见不得点滴悔过。
“行了行了，别老跟我跟前站着，看着头疼。”“孺子不可教”这般道理柳夫人自是有数，也就不愿再花什么心力费着神儿同那穆恩生折腾着。
“那小的就先行告退了。”约莫真是不了这柳三娘面上的厉色模样，这穆老四嬉皮笑脸地退了几步，转身便是要走。
“等等，”柳夫人放下长烟，暮然放松了口气，“去把你七妹替我叫来。”
“呦，我说娘，这会儿怕是要让您失望了，”穆老四抬起头，笑得浪荡，“我七妹妹她早些时候便是同那云画一道出去了。您儿子我隐约是看见那叶先生的车，这会儿是姐妹花出动，恐是容不得他叶槐青不动心咯。”
“呸呸呸，你要敢是再说一句我就叫你云汉叔撕烂你的嘴。”
“娘你舍不得呗……”
柳夫人皱起眉，眸子里那穆恩生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儿早已是一溜烟没了影，只留是嘴边长烟淡气，袅袅如云。也罢也罢，这七丫头做事向来是懂得长短轻重，心里念着，若要是断，不免是舍不得的。

而如穆老四所说，这七，八小姐确是同那叶槐青一道出了游。虽说是出游，然各人却是自有各人的面儿，倒是云画傻愣着一副百无聊赖地模样，瞧着面前两人是不言不语打着冷战，心里虽说闹腾也是不好多讲些什么。
下了车见着是西洋人的“茶馆子”，堂子里多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偶然有一两个梳着油头的约莫是方才留洋回来的学生。叶槐青一路带着小姐们上了楼便是进了边上的隔间儿，许是又怕别人听着些什么，便是又叫那侍应挂上帘子盖了起。
“叶先生这般折腾，莫不是有些话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儿说？”云画见缝插针，却是还未来得及反映底下便是被那云书狠狠掐了一道。
“不过是想送七小姐些小东西，看得人多了怕是七小姐不自在。”丝毫不去理会那八小姐满面的由晴转阴，叶槐青只道是含情脉脉地望着那七小姐的明眸，言语间满是爱怜。
云书低头，躲了那处的用心，“叶先生若是想送云书自然也是不好拦着，不过既是正大光明的东西叶先生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七小姐性子变化莫测，叶某怕是惹得小姐不悦一个不客气又是拒了叶某的礼儿。”
“先生这话说得偏颇，云书只是怕那礼过是贵重。”面上虽是自若，然那七小姐的话调里却是听得几分颤抖的味，“而孤男寡女的，中间难免惹出些闲话来。”
“叶先生究竟送的是什么礼，这都是念叨着老半天了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该不会是唬着我七姐姐的罢？”云画终是按耐不住断了面前两人一番似若推脱的娇嗔，自是带着些不悦的意儿。却是话音未落便见叶槐青从那挎包里带出的金盒子，虽是不大，却是依着洋人的打扮法儿，绑着个蓝紫色的蝴蝶结，看上去也倒真是陪着小姐般的可爱。
“七小姐不如打开看看？”
话里虽是询问的意思，叶槐青却是依旧死死盯着那七小姐的面儿。云书便也是再不好推脱，伸手开了那金盒子上的松扣。果真是同那盒子一般精致的内里。云书端详着好不喜欢，转念却又是低头收了手。
“这链子叫人好生喜欢，叶先生怕是找了好许时候罢？”见着云书松手的空挡里，这八小姐倒是一个不客气便是将盒中金链拿了起，对着纤脖是比了又比。
“这金链子是叫人专门给七小姐打的，照着家父的意思往里头镶了些玉，配上七小姐的俊俏理应是恰当好处。”叶槐青笑了起，眸子却是始终不离那七小姐的面，直到是那处低了的碎发被是捋起，方才又是定了心。
“叶先生这番心意云书心领了，这链子虽是可爱却是配不得云书这番俗气模样，”抬了头，云书强忍了那些个欢喜，言语间却是不知觉地重了语气，“倒是看云画喜欢得紧，若是先生待见不如容得云书将这链子给了吾八妹妹。”
“这怎么行……”这一说是说得云画赶忙丢了手上的链子，面上也是一阵的不自在“毕竟……”然却是尚未开口便见身边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手掀了半帘。
“怎么了？”一路本早已是无趣得慌，加之被这云书先前的嘲弄，云画问得多少带着些有气无力的味儿。
回过头，避了那面前人的问儿，云书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叶槐青想了一番，缓缓开了口，“不知叶先生身上可否带着早些洋人用的那可留相的玩意儿？”
“七小姐指的可否是这个？”叶槐青低头捣鼓了一阵随从包里掏出个方块模样的匣子来。
扬眉浅笑，芙蓉点放，“叶先生若是真是有心对云书，这会儿便让云书好好瞧瞧叶先生的诚意如何？”
顺着纤指点选，对眼座儿上的方才落席的两处西装打领的人儿便是落进眸子，叶槐青回过头，那七小姐是愈发魅人的笑了起，“叶先生若能将这幕替云书留下，云书自当收了先生今个的礼。”
叶槐青自是愣了些时候，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这毕竟是未得那人同意的窥相，若是被发现，少说是斥责几句，要是遇上那些人家的公子少爷便更是惹得一身骚。
“先生若是不愿，云书自也是不勉强。”见着那叶槐青一脸踌躇模样，这七小姐竟是“噌”地站了起，拉了帘子便是佯装要走。
“既然七小姐开了口，叶某又怎有推脱的由儿。”叶槐青当真是想了好些时候，一咬牙，终是提着匣子出了帘。

“叶先生这般鲁莽着替那桌上的人留了相，若是计较起来，岂不是麻烦的很？”望着叶槐青一路的走走停停，云画瞬时颇是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被那两人看着了，怕是不止计较，大约是要落下个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罢。”举手抿茶，云书嘴里却是淡然轻谈。
“姐姐怎么知道？若是碰上个心好的公子，约莫便可谅了叶先生这一回了。”
抬手掀帘，那七小姐红唇轻孥，瞟过对面座儿上西装革履的人影，“你看方才这对眼座儿上还是空空如也，那两人才是坐下便是满当当几近包了场似的热闹。”
云画愣了神，“姐姐的意思是对眼座儿上必定是在这上海滩上有所地位名声之人？”
笑而不答，云书扭过头，眼下却是定格起叶槐青一边架起黑匣的模样。
“那姐姐还……？”
“这不是考着这叶先生的诚意么，你姐姐我呀今个儿什么金链子银链子的都不放心上，唯独是想要那两人留着的相儿。”
云画似懂非懂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