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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记 安意如 TXT-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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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春站起来,反正已经睡不着了,她把庙里散落的木头拣起来,用火折子生了火,这样靠着香案,望着火堆发呆。
  也是这样小小的庙堂。面对着这样的神像,显然,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神像簇新,神案上供着香花水烛,她隔着一排香烛看他,眼睛水汪汪地。
  那是十年前,山光水色风光正好,比不得现在一袭缁衣的清寒。折枝罗裙腰身清漾,纵是不着粉黛走在佛寺里也是清水兰花般香艳。
  久病的武清侯身体有气色,夫人同她带了家人去还神。走过长长石阶,望着山寺两旁山间郁郁葱葱的树,那一壁阳光照下来,在树梢发着粼粼的光,她觉得自己像冬眠的动物,看见这样新的世界会眩晕。不知怎地想到在玄真观的日子,离得很远了。她蓦然想起来,已经嫁入陈府两年没有出来过。
  主持带齐了一帮僧众立在山门处迎候她们,夫人上前见了礼,她跟在后面要进去。抬脚进山门的时候,有个小沙弥跑过来通报——冯将军府来人了。心思顿了顿,脚收了收,立住了,眼睛却只望着夫人。
  只见夫人笑道:“怎么这样巧?”又对局促不安的主持说:“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吩咐你不要清人的。佛门本就是该大开。”
  “夫人慧度,福报绵绵。”
  夫人略点头,问一声,来的是什么人?回道是冯将军陪着老夫人来进香,同来的还有冯家少夫人。夫人听说遂吩咐家人避过一旁,因是世交,自己便立在那里等。惜春等她分派完上前道:“夫人,我先告退了。”夫人想起来,望着她一笑,抬手道:“也好,我在这里等冯老夫人。你且进去四处看看,若累了就休息。”惜春领命,带着绣痕去了。夫人望着她的身影隐没入大殿佛像之后,微微笑起来。她容得惜春正是因为惜春识相,时时记得敬她这个夫人。从不争着抛头露脸,也不拈风吃醋。这样想着,欢喜当初果然没有选错人。
  正想着,底下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嚣,冯母来了。冯紫英同妻子一边一个搀牢了冯母,走上台阶,见了武清侯夫人在,都要见礼。夫人笑道:“免了,你们搀着太太呢。理那些虚礼作甚。”一面说,一面自己却给冯母见了半礼,道:“世侄你歇着,我来扶姐姐。”冯紫英拿眼看着母亲,却见母亲点头,忙退了一步让到后面含笑道:“偏劳了您!”冯母一见故交,自然欢喜,竟然不觉得累了,一路走着进了大殿参拜。
  一套套礼仪作足,大家方至后面的厢房休息。冯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么?也该多带些人才是。”夫人笑道:“怎么能不带呢?因是怕惊了您的驾,才叫她们避开了去。”
  后面跟住的冯紫英,心神一跳,忙收敛了,若无其事的往周围一瞧,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大殿幽幽香火,磬声悠悠,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雕像,乍看使人恍惚,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人来。暗处隐约有人晃过,看清楚了除了光着脑袋神色平静的僧徒,哪有什么人?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只听得夫人反过来问,这是纳兰家的吧,我今遭才见着真人,品貌果然出众,配紫英是不错了。冯紫英闻言,看了自己的夫人雨蝉一眼,见她笑着低了头,那侧脸错眼看去是惜春。
  心里一苦,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娶过亲的人,心里孑然的仿佛是一个人。说着到了厢房,外人都退避了,冯母就笑,这会子都是自家人了,把你带来的人叫出来见见,我们说说话,认识一下也好,不然不是枉为世交了?
  夫人笑道:“原是怕长的丑,吓着老太太和世侄女。”此际没有外人,雨蝉也活泼些,接口笑道:“我可听说那是美人!”冯母偏头道:“你也晓得?那该叫她出来见见了。”雨蝉自悔说漏了嘴,脸一红,望了冯紫英一眼,低下头去捏着手帕不说话了。夫人有意帮雨蝉解围,忙笑道:“也罢,姐姐兴致好。就叫那见不得光的丫头出来给你献碗茶吧。”说着就对身边的丫鬟说:“去请你惜姨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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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惜春记(六二)(2)


           冯紫英听到“惜姨娘”三个字心里一埂,说不出地难受。为怕人看出不自在,强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在这里。求母亲赏个空。儿子出去逛逛。”
  冯母挥手笑道:“去吧,我出来一趟也累着你了,难为你野猴似的竟陪我这半日。”因转脸向夫人道:“你是小时候见得他,不晓得他大了野得他老子都管不住。”
  夫人赔笑道:“哪里话,我瞧着大礼儿是一丝不错的,男孩子么……可叹我没个子女,想教都没得教。”说着猛然发觉当着晚辈的面说着话不妥,忙转了口:“现在娶了亲,有雨蝉管着,想是更不烦神了。”一句话说得雨蝉红了脸,再找冯紫英时,已经跨出门去,不免暗暗失落。
  冯紫英心里毛躁,一抬脚出了门,对小厮墨雨发作,别跟着我,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墨雨应声退了,望着冯紫英脚步曩曩入了月洞。
  惜春被人叫去献了茶,冯母一见她,心里暗惊。这是怎样鲜嫩的人啊,一进房来,将所有人都照得暗淡了,本来雨蝉的容色也不差了,可是到惜春面前一比,就像粉白黛绿的容颜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那样地不耐看了。
  冯母方知冯紫英两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所为何来。原来一切是为着眼前这女子,当真美如鹤顶红,叫人甘心饮鸠。冯母想起前事,亦想起惜春的身世,暗暗看了夫人一眼,明白她心思——惜春这样的人才不会跟她争什么。羞耻的身世甚至叫她不能正大光明的立足在阳光下。宗族礼法在那里悬着,她就是有了儿子,碍于这不干净,也得断绝了母凭子贵的念头。
  因离得远,她已嫁作他人妾,不会同自己家有什么瓜葛威胁。一层一层想清楚了,冯母陡然对惜春怜惜起来,柔声叫道:“你过来,我看看你。”
  惜春依言站近了,献了茶。又同雨蝉见了礼。她心里像梅雨季节的房间一样,微微返起潮来。她不怨什么,却忍不住多想。看到雨蝉像看见镜子一样:这就是他的妻子——本来她该是他妻子的,今日把臂同游的人该是她。只可惜不是她!
  她幽幽地,在心里笑起来,这就是命啊,命中注定他们手中那点缘分只能同船渡,不够共枕眠……
  她陪着说了些话,找机会退了出去,末了听冯母说,这孩子言行举止都没得说,就是太安静了。
  夫人叹道:“可不是么?”她从门口跨出去,瞥见夫人伤感的脸,听到她兀自在那感叹,两年了,也没个消息。她一笑,她晓得夫人是不愿她有消息的,每次给她送的汤她都喝下,一滴不剩。惜春自己也是不愿意有任何消息的,偶尔月信迟了,她也慌神,心里晓得是不适合要孩子的。倘若有个骨肉,她不能对这孩子有任何保护,相反会一同陷入危险。况且,她根本不爱那个男人,不愿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若没有孩子,无论这男人在她身上翻覆多少次,也未进入她内心。她始终只是她自己。
  她从那里走出来,就想着独自去看看寺里的一块石碑,上面有四个字:“同登彼岸”。站在那里心思黯然,此一生,与谁初见?最终又能和谁同登彼岸呢。
  这看似荒凉的四个字,实则是人世最大的幸福。
  石碑后面有小小的庙堂,掩在绿树中,她走进去,转过殿堂中间高大的佛,隔着佛前一排红烛,看见他跪在蒲团上。
  庙里没有人,想是已被他叫出去。惜春没有激动,没有出声,默默地立在那里看冯紫英,像立在三生石上看望川河对岸的人。
  那么远,那么近。
  外面清阳艳照,看久了,眼睛刺痛,以为会流下眼泪,揉揉眼角,什么也没有。她看着他,端详着心里那束光,觉得够了,便回转身准备离开。手帕落在地上,殿堂里起了一阵无名风,吹得帕子远了些。惜春犹疑着去不去捡,怕惊动他,但那帕子是他们初识时冯紫英送的。这么多年,了无牵系,他也未给过她任何东西,惟有这方素绢。思思想想。决定不去捡了!人都已经没有关系,东西留不留何必在意?
  她轻步转过佛像,准备跨出门去,只听到身后有人问:“我送你的东西,就这么不要了吗?”一句话定住惜春欲出的脚步,她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冯紫英拿着那方素绢,盯牢了她,慢慢闭上眼,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124'惜春记(六二)(3)

 
         惜春叹了口气,那阵风惊动了他,不见不见还需见!她伸手接过那方手帕,移步到灯烛前烧了,淡淡说道:“这下好了!”
  冯紫英怔怔看她,看着还在烧的小小火焰,面如死灰般道:“你好狠的心。”惜春不答,也不看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突然感觉被人抱住了,抱得铁紧。心里一惊,慌了,渐渐地身子也 ;软下来,不挣扎,且由得他,也许这也是想要的。门外石碑上四个大字,刺入眼眶。
  这样僵持很久——他吻了她,他的手碰着她胸前。惜春的心突突地跳,好象有扇门打开了,有东西游出来,不能抑制,全身也热了。此时她已不是当初不通人事的惜春了,她能晓得,这是她的身体一直渴望的感觉。
  “你不怕天打雷劈。”她喘息着,抬眼看了看那半裸的金佛,正无所不知地看着她。“枉我读了那么多经书。我也作死。”话这样说,可是心里一点也不惊怕,坦然的很。她知道心里的神明看着她,懂得她。
  “有什么罪孽我一人承担!”他截口道,更紧地抱住她,怕她逃开去。“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怎么过的?天打雷劈算什么,为了你,我两年前就死了。”
  她看住他,咬住唇不说话,又低了头叹了口气,这回只有两个字:“冤家。”
  冯紫英也不回嘴,径自抱起她,朝偏殿走去,他知道那里有和尚午休的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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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惜春记(六三)(1)
        

  厢房里, ;陈夫人陪着冯母聊得久了。女人的话也是有尽的,冯母就笑:“坐得久了,我们出去走走。”雨蝉身为晚辈,也不好多言,只坐着干陪,闷地久了,闻言立刻起身来扶住冯母道:“姐姐,您小心走着。”
  冯母和夫人对视一笑,夫人笑道:“她们这一代的人要活络多了,哪比得我们当年……”说着开了门,门口的丫鬟见她们出来,都回身侍立,紧紧跟住逶迤去了。
  这庙飞檐翘角,殿宇重重,仰目往上看,直入蓝天,气势惊人。两位夫人来得多了,并无新奇。唯雨蝉是新妇,第一次入庙参拜,恭敬之余,不免兴奋。一路游逛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却问还有什么地方未去得,冯母皱眉道:“还剩后面一座偏殿。你想去就去看看吧,我们年老的人看见那个碑,未免刺心。”
  雨蝉愣一愣,道:“那我也不去了。”
  夫人在旁劝道:“你去吧,我陪着老太太就是。你去那个碑下拜一拜,于你和紫英都是有益的。”冯母闻言含笑道:“是了,我老糊涂了。夫人说的是,你去拜拜吧。”
  雨蝉这才福了一福领着丫头去了。冯母笑道:“见笑了,我竟是喜欢这丫头的活泼。”夫人含笑点头看着雨蝉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事,转身吩咐随身的大丫鬟晓月:“去瞧瞧你惜姨娘,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府了。”
  晓月跟着领命去了,这厢人见两位夫人面露疲色,早搬过绣墩,奉过香茶细点,在园子里坐下休息。
  雨蝉来到偏殿,远远看见那块碑前面香火不绝,早有丫鬟递过香来,她依礼叩拜了,许了愿站起来看那四个字,若有所思。她天性活泼,也不愿纠缠于太过茫然的东西,回身对丫鬟笑道:“这也没什么。怎么太太就不肯来。”正说着,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对她行礼,就走过去,看清楚是绣痕,笑道:“你在这里,你们姨娘人呢?”
  绣痕指了指偏殿:“姨娘入内去了,命我在这里等着。”雨蝉转头看了看,只见殿堂幽暗,从外面只看见彩色的经幡和晃动的烛火,阴阴地看不分明。她心里有点怕,随口问道:“那她应该快出来了吧。”绣痕道:“夫人不知道,我们姨娘是礼佛的人,进去有一时了。”雨蝉听说倒很惊讶,叹道:“看起来她和我差不多大,原来这样虔诚。”
  正说着,看见晓月过来。雨蝉便迎上去道:“姐姐怎么来了,是夫人和老太太有事吗?”晓月见了礼,站起来回道:“您不用担心,夫人和太太腿乏了,自有人服侍她们在园子里坐着,哪里就有事了。我来是我们家夫人叫我来寻惜姨娘,说过一会子就回了。”雨蝉听说,将心放下,点头道:“你一路过来,看见冯爷没有?他也好一会子没见了。”
  晓月摇头道:“没见着,不如奴才一会儿再去找找。”雨蝉道:“不劳你。我叫她去得了。”说着回身对身边的小丫鬟道:“你沿路去找找看,然后直接回老太太那等我。一会我就回去。”晓月在旁陪笑道:“是啊妹妹,夫人有我们陪着不碍的。”眼见着小丫鬟领命去了,又转脸对绣痕道:“你在这里就好,惜姨娘呢。”
  绣痕回道:“在殿里,我这就去叫。”
  晓月朝偏殿望了一眼,勾勾嘴角不屑地笑:“这算什么,真把这里当家了……”当着雨蝉却再也不说下去。绣痕知她是夫人心腹,地位悬殊,忙低了头,一声也不吭。
  雨蝉见晓月这点做派,心知陈府之内有些关系微妙很难按眼见的揣测。雨蝉虽然年轻,到底是大家出身,做妾的难处,她从小到大也见多,心里有点不忍惜春尴尬,见晓月要进殿,捏起帕子叫道:“慢着,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要进去拜一下的。”
  晓月闻言,忙立住脚:“夫人请。”
  雨蝉带着晓月进了殿,雨蝉拜倒在金身佛像之下,蒲团边,有一点亮光吸引了她注意。雨蝉将手帕一拂,将那东西拢入手心一看,是一枚珊瑚绿的耳坠。她想起是惜春带的,刚想回头问问身后的晓月,又转了主意,看她方才的神气,对惜春就不大待见,下人的口舌最刁毒。这东西交给她,焉知又不是生是非的?不如一会见了惜春,悄悄还她。这样思量定了,就站起身来对立在门边的晓月说:“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面转一转,见到你们姨娘,同她一起出来。”



'126'惜春记(六三)(2)

 
          晓月巴不得一声,忙道:“有劳夫人了。”——她是陈夫人娘家带过来的人,原想着自己也有个份属,伺侯侯爷和夫人都不无尽心,怎料到多年以后侯爷终于纳了妾,纳的却不是她。感情上的失落并不亚于陈夫人,甚至比夫人更甚,——树上有鲜亮眼看就要掉落的果子,而她是树下久候的人。等得久了,就以为那果子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一夕之间竟成了别人的,由不得她不恨。
  这当中的关窍,雨蝉哪里晓得,也不想晓得,微微一笑转身入了内,三转两转到了禅房外。她在这偏殿里没看见惜春,猜想她准在里面,正要举手敲门,听得里面有男声:“惜儿,我不想和你分开,今天这一刻,我等了二年。”
  接着有按捺不住的喘息声……
  雨蝉刹时心如明镜,冰冷无声。她听出这声音是谁的。合上了嘴却不慎咬破舌尖,血流出来。霎时的平静过后,她像淹没在滔天海浪里的人,每一口呼吸都苦涩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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