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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记 安意如 TXT-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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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惜春?好识礼的丫头。”车里人略略扬声,随即揭开帘子,见是她,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脸色随即变得温和。只见陈侯夫人笑着,轻轻抬手道:“姑娘请起身。”顿了顿,将惜春从头到脚细看了一番,啧啧叹气:“早听人说贾府的几位姑娘是出类拔萃的好,今儿见过了你,我才是全信了。你这般的人品样貌真是世间少有啊!”
'82'惜春记(四七)(2)
“夫人谬赞,惜春不敢当。”
“你家那几位姐姐……娘娘是不消说,就是宝,黛,探,云,我也见过,若论起人品样貌,都是世上少见的了,只想不到还藏住了一个你……”陈侯夫人和蔼地笑着,面色越发慈和,她似乎对惜春好感甚笃,止不住的夸她,更从车上移步下来。
惜春吃了一惊,忙上来搀扶,引着她往偏殿去休息,抽空偷眼看板儿等人已经不在了。显然是那车夫见机,将他们远远带离,惜春松了口气,回过来专心应付陈侯夫人。她轻声叹息:“那时惜春年幼无知,老太太不许我出去,免得惹人生气。”
“如今就许了?”夫人停下来转过脸含笑看她,切切问道。
“如今——”惜春红了眼眶,只一瞬,又展颜微笑道,“夫人说得何尝不是?本来怎么也论不到我的。如今这样姐姐们都嫁了,还有宝姐姐和湘云姐姐,离得离,散得散。眼下,凤姐姐和林姐姐都病着,惜春也长大了,帮着婶子料理些事也是该当的。”
本来陈侯夫人见她脸色突变,猛省自己说了错话,正自悔自家的失言,不想惜春并不在意,转眼为她解了围。她心下更喜惜春的体贴。听她娓娓道来,言辞柔软,声音凄苦,惹人怜爱。更忍不住伸手拉过她,揽在怀里温言抚慰:“好孩子,你这样乖,叫我说什么好,夫人我有心疼你,又怕你不愿意。”
“不敢!”惜春惊讶地抬眼看她,轻轻呼出来,忙蹲下身子去行礼。“谢夫人错爱!”她叫道,仰头看着陈侯夫人。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却生生忍住了,神色既凄婉又温柔,让人又爱又怜,夫人显然也被她打动了……
“夫人……”惜春把握时机,徐徐进言,“我还要跟夫人谢罪呢,刚才家人不慎冲撞了夫人,那孩子是我家远房的亲戚,同她奶奶一路从远处奔丧而来,小孩子家在车里闷得久了,举止莽撞,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不是他,我还见不到你。放心,我又怎么会和一个恁事不懂的小孩子计较呢。”
“多谢夫人。”
陈侯夫人看着惜春微笑点头,像已忘记了刚才那桩本应追究的事,只顾和她攀谈,拉着她的手进了偏殿休憩。两人坐稳,丫鬟奉上茶来,惜春亲捧了给她。陈侯夫人抿着茶,看着她闲闲地说了许多话。两个人在园中盘桓,幸好这几天惜春来铁槛寺本也是为了陪伴这些偶然来到这里的公侯诰命夫人,陪着她倒没有什么问题。
陈侯夫人直到日影衔山才依依不舍地走掉。。惜春将她送到垂花门,夕阳徐徐将园门上招展的花草涂上一层淡金,于是寻常花木亦添了几分妖娆艳态,此时,天空云霞舒卷,一层橙黄,一层玫瑰紫,还有许多颜色叠在一起,美得眩目,仿佛仙女浣衣时失了手,七色天衣在天河里飘散开来。
临走,陈侯夫人捏住她的手,低低说了几句话。惜春的脸蓦得一红,略露慌乱地看着她。陈侯夫人笑吟吟地转身走了——惜春还怔怔地站在那里,来人登车走了,车都消失在长草遮漫的小径,那些话兀自在她耳边响——“你许了人家没有?瞧我!真是老糊涂!你怎么能知道?不要太迟了,我说要疼你,自然帮你留心。”
惜春笑一笑,不把她的承诺,放在心里。惜春不太在意陈侯夫人对她展露的特别好感。这也许只是一种礼仪,一点好奇的心理,还有一点投缘的感觉在作祟。她们生活的环境里,大家都有普遍的心计和教养,谙熟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人时的举止言谈。虚伪亦属教养一种,生活让她们训练有素,行为自然——很多人都会因为需要而向别人示好,她方才也是。她想或许,陈侯夫人是闲的太无聊了,她很快就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因此很快惜春就不再想这个几乎不存在的问题。能让惜春大惊失色,锁眉深思的是另一个问题——难道我显得那么寂寞,那么老了?惜春心慌意乱,失神地抚自己的脸,自忖着,是神色泄露了什么心思么?还是年华已经开始在眼眉间的轻轻凋谢——她的心意,是个女人,对韶华易逝的惶恐。看清青春是急水流年一曲歌舞后本能的紧张。
女人一生所竭力搏斗的争取的,女人的敌人,绝非男人。男人没有那么重要;而是自身,与时间的至死方歇的对峙对抗。害怕自己老去,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的衰老——非常,害怕。甚至无助到想死。无论怎么掩饰,麻痹自己,给它压上千斤巨石,某时某刻那种恐惧还是会从底部顽强地冒出来,咬噬女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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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惜春记(四七)(3)
其实男人也一样。没有人在时间的决然面前不心生恐惧,若解开这个结,明白时光后面蕴藏的真相。我们即将顺利超越生死和消灭一切的无知痛苦。
青春是柔嫩娇媚的花开成海,一场撩人心意杏花软雨。心底亦明知道美景不能长留,却忍不住,不心生贪恋,谁都一样。抑或,不是贪。而是,生命本身的短暂荒凉,让人不能停手不去种植那些如花美景,不引来流年似水。
我们束手,放任它荒芜至死吗。如果这样,可以吗?
'84'惜春记(四八)(1)
耳边林叶萧萧,一只鸟扑地从林中钻出来,震翅飞向天空。惜春默然伫立着,被这响动吓得打了个激灵,她猛地回过神来,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哪里是伤春悲秋,对着一树白海棠吐血的时候?多少心血也熬尽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酸痛,满心倦怠。她慢慢回身正待回去,却听见身后马蹄声起。惜春回过头去,看清是自己家的车,就住了脚,等到来人下车,惜春倒是狠吃了一惊。
“平儿,怎么是你?”她诧异地问。
请姑娘安。平儿急急地给她见了礼,回说,我奉二奶奶的意思来接刘姥姥进府一叙。惜春闻言望了平儿一眼,见她脸色焦黄,眼底一圈黑,两颊的肉都瘦干了,人显得无限憔悴,心下涌起一阵凄凉,这半年多来府中事情不断,王夫人虽然借故削了凤姐的权,一面又不得不倚重她的得力助手——平儿。
平儿是理惯了事的,熟门熟路,人又利落清爽,又得人心。王夫人重理家政,少了她实在不行。因此也就苦了平儿,一边要照顾凤姐的病,应对她的依赖和疑心;一边还要帮着王夫人管事,手头诸事细琐,王夫人的脾性又和凤姐大不同,有些行事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惜春心念电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一点怜惜之心收起,毅然忍口不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儿过的就是这样左右为难的生活。她的苦她自己未必不知,一定需要你来戳破,表示怜惜么?大可不必。平儿不是这样矫情的人,所以一直能够隐忍安稳的担当住。现在连凤姐都倒下了,她还风雨不倒,或许弱质芊芊,能够以柔克刚的她,才是真有道行的人。
“二嫂子知道的也快,你随我去见她。”惜春笑着点头。当下也不多说,引着平儿进了园子,往刘姥姥歇脚的地方走去。一路上两人说了些府里的事。听平儿说,凤姐的病仍是那样拖着,总也不见好转,也不是大坏。却不知她为何一定急着要见刘姥姥,她对这个村妇却是与别人不同,似乎有点真感情。不过凤姐她一向心思深远,连平儿也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她们进屋时,刘姥姥祖孙三人正好在屋里。刘姥姥盘腿坐在炕上絮絮地说,青儿挨着炕沿坐着一声不吭。板儿听得烦了,独个拿了张凳子趴在门口赌气,一时又回头对着屋子里喊:“我偏不信你说的,就惊了她的马怎么着了,我们那庄子上还有被牛顶了呢,你也看见的,不也照活着,偏你大惊小怪!”然而他说的虽硬,到底心虚。猛然回头望见惜春来,以为应了他姥姥说的是来拿他治罪,吓得妈呀一声叫,野猫似地刺溜一下就不见了。刘姥姥一见平儿,却顿时忘记发落板儿的事,叫一声“神天菩萨”,忙着从炕上蹭下来。她太激动,慌得青儿忙赶上去扶,叫着:“姥姥你慢些……”
“姥姥。”平儿也一把搀住她,柔声道,“我来接你去府里。二奶奶挂念着你。”说着平儿的眉头旋即又不自觉地锁起来,叹气:“如今事多,我也不和你客套,即刻就跟我走吧,有什么话,我们上车说。”平儿又朝青儿望了一望,见她眉目清秀,举止安静,笑道“这位怕是姥姥的孙女了,把她也带上吧。”
刘姥姥和青儿闻言都喜上眉梢,刘姥姥对青儿笑道:“你这丫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福气,快给姑娘叩头!谢谢姑娘恩典。”
青儿听话要跪。平儿伸手拦住了。惜春心里陡然想起一事,转过脸对平儿说:“快领着她们快去吧,夫人那里一刻离不了你,若是知道你来接姥姥,怕又要生二嫂子的气。她病着的人,何必惹这个气?”
“我省得。”平儿望着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话间众人就要出门,刘姥姥一只脚都跨出了房门,青儿却犹豫不觉的地站着不走。刘姥姥是个有眼色的人,看平儿行色匆匆,也不敢多耽误,回头斥着青儿:“你这不识相的丫头,好走不走,却待恁地?”
“姥姥。”青儿看着她,带着委屈的声气道,“板儿不见了!”
“哎呀,这个死小子!”刘姥姥瞪着眼一拍大腿叫出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姥姥。”平儿见她们久久不走,面露焦急之色,对刘姥姥劝道,“依我看,就将板儿留在这里也好,二奶奶的房间,他总不方便进。”
“这样啊……”刘姥姥犹疑地望着她,举步不前。唯一的一个宝贝孙子,不带在身边,又实在有点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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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惜春记(四八)(2)
“有我呢!我去寻他,我照顾好板儿就是了。等平儿送你回来,你们一起回吧。”惜春在旁边看着,赶上来解围说。她话一出唇,大家都松了口气。
“那就麻烦姑娘了!”
“我们走了!”
一时人又走尽了,一堆人去赶别的场。有时人生就是这样……从这里到那里不停不停迁徙,不停周旋在各色人中,无限劳碌,惜春望着门外想。寥落,像不期而遇的晚风,无声无息,强悍入侵人的心体。外面,天色又黑沉了些。惜春抬头,看见天际暗暗的缕缕光影,仿佛是天门将要阖上时从门缝里渗出的青灰色天光,因为距离遥远,那光显得黯淡而脆弱,不堪一握。园中已有下人忙碌来去,再过一会就要掌灯了。她叹口气,走出去寻板儿。
'86'惜春记(四九)(1)
话说板儿因怕惜春来拿他治罪,看见惜春就跑了。他在园子的假山洞里躲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人来抓他,大大松了口气,溜出来四处乱逛。偶尔遇上个把下人,因各有各的事也不管他。板儿玩得开心,不觉周围天黑了,才想起姥姥和青儿还要等他回家,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回跑。
“姥姥,我回来了!”板儿一脚踏进门,张口就叫。
“姥姥,我是你爷爷!”冯紫英的小厮一把提溜住板儿的脖子,笑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猢狲啊,这样乱喊乱叫的!啊?惊了我们爷的驾你担得起吗?”
“你怎么和那个赶车的大叔说一样的话呢?”板儿本来是怕的,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亲切反而不怕了,将头往门里张了张,凑近小厮身边连比带画说:“你们这里的人这么容易就惊啊!那也太胆小了,我们那只有小孩子才叫大人喊魂收惊呢!”
“放你娘的屁!”那小厮将板儿一把推出去喝道,“嘴里不三不四的,当心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一语未毕,见板儿吓白了脸,倒有一点歉疚,将板儿看了一看,心想这么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愣头青,我唬他做什么?这么一想便自放软了声音教育板儿:“这是礼数懂吗?”
“不懂!”板儿老老实实的摇头,一脸茫然。那小厮看他愣头愣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紫英本来在屋里换装,听见门口吵嚷,将脸往外张了一张问道:“墨林,外面是谁?在外面就能错了规矩了吗?”
“爷!”墨林听他叫,赶紧闪身进来,躬身回话,“外面来了个愣小子,奴才估摸着他是跑错了门的,进门就叫姥姥。”冯紫英听说扑哧一笑,将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全喷在地上,指着墨林笑:“你这猢狲……没一句好话。”
“主子不要笑,奴才说的可是真的。那楞小子现还在外头傻站着。”墨林笑道。他抬起头见冯紫英面色霁和,才把心放下了。
“走。”爷跟你去瞧瞧去。冯紫英说着,拿起手边的一方丝绢,叠好了,放进袖子里走出去。板儿在门口站着,因墨林进去时吩咐他不许动,当真站着手足不动,连眼珠都不敢乱转。冯紫英走出来一眼看见他那副呆样,不禁失笑,对墨林努努嘴问:“就是他么,果然呆!怪不得乱叫人姥姥,墨林啊,依我看比你还呆!”冯紫英大笑着,转过脸去问板儿:“你是谁,怎么进这园子来得?”
板儿心惊胆战地站着,见墨林进去又出来,这会子又多出个身穿素衣的公子,瞧他那一身气派——乖乖!板儿心里直打鼓,他不会就是要来治我罪的人吧。这样想过,他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能说,说了你不饶我,姥姥说会有人来治我什么惊马的罪。”
“惊马?”——冯紫英愣了愣,恍悟他是在说惊驾,更笑得打跌,喘着气道,“你个浑小子,惊马!我还惊牛呢!你说说,谁是你姥姥,你和谁来的?”他好容易笑着说完了,墨林在旁边给他敲边鼓,催着板儿:“你倒是说啊,不说真治你的罪了!”
一下子给板儿捞到救命稻草。他察言观色看着冯紫英,掂量着说:“我说了……说了你就不治罪了是么?”墨林不敢胡答应,拿眼看着自家主子。冯紫英笑道:“说吧,说清楚就饶了你,要是有人治你的罪,我帮你求个情,好吧!”
“爷!”墨林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许下这么个大愿,万一——冲撞的是显贵,难道也为这乡下小子去求人?
“不碍的,我自有分数!”冯紫英深透的眼光闪烁着,抬手制止了墨林的唠叨,一面又温言对板儿说,可以说了吧!他心里计较得清楚,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会子这小子还能安安稳稳站着?现在这辰光了,他还没事,多半是事已了结。
“我姥姥姓刘,我叫王板儿。”板儿大着胆说,偷看冯紫英脸色,见他含笑在听,鼓起勇气说下去:“我是四姑娘带进来的……”
“慢着!你说哪个四姑娘!”冯紫英眉头不易觉察地一跳,追问道。
“贾府的四姑娘。”板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续道,“老太君去了,姥姥带我和青儿来奔丧——”
“你带我去见她。”冯紫英冲口而出。话一出唇惊觉自己的唐突,又赶着转回来,面上略不自然地笑着,对板儿说:“你先说完,然后我领你去找她好不好?”眼光一闪又笑道,“你这么久没回去,不怕你姥姥着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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