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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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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顺着小道往地里走,正驾犁翻地的人都站下来看他,看他的黑皮鞋走成黄的,呢大衣在刚长出一柞高的豌豆苗上呼扇。他有四十岁?不到,最多三十一、二,脸上都没起折子哩。这是哪儿来的大官儿?北京来的?……
  蔡琥珀在史屯街上开会,听说来了辆轿车,跟着追到这里。她已经知道这位首长姓丁,是专区新来的书记,刚从志愿军里转业下来。她在街上的供销社借了一斤花生切糖,一斤芝麻焦切片,一斤高粱酒,又让农业社的通信员沏了一壶茶,一路追了过来。
  她从来没遇上过专区书记这么大的官,手心直出冷汗,两腮倒是通红通红。她见丁书记往河边走,步子飞快,她叫通信员跑步上去,给首长先把茶倒上。
  姓丁的区委书记是山西人,人不太懂他的话。他问人有个孙掌柜搬哪儿去了?人们都傻笑着摇头。他站在干涸的河边,看一大群人在挑土造田。
  “孙掌柜不在了?”他又问。
  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子走到他面前,眼直直地看他一会儿,说:“我认识你。”
  这女子穿一件打补钉的缎袄,看着象粉红色,不过太旧了,也说不上是什么色,女子两只眼睛和人家不一样,瞪得你睁不开眼。就象七、八岁的孩子,看你说谎没有,看你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你认识我?”丁书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葡萄。”
  “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哈哈大笑。她就看着他笑。他笑过说:“我只认识一个人。我跟那人借过三百光洋,还拿过他二百斤白面。我的借条还在他手里呢。”
  旁边的人问:“那人叫个啥?”
  “我不记得他大名儿了。我那时一直叫他孙掌柜。”
  “你来俺家借钱的时候,我给你煮过荷包蛋。”葡萄说。
  “那孙掌柜就是你公公,对不?”
  “是我爹。”
  人们慢慢明白了,首长要找的是恶霸地主孙怀清。他们想,早知道孙怀清有这么一座靠山,就该对他客气一点。他有靠山,为啥不言声呢?这不坑人吗?现在这靠山找上门来了,跟他们算账来了。当年孙怀清借了三百大洋给八路军,那不就是八路军的地下银行?他不成了地下老革命?史屯人怎么也算不过这个账来。这时他们听葡萄说:“那您欠咱那钱粮也甭还了。”
  丁书记马上说:“得还得还,共产党说得到做得到。是不是歌里唱的?啊?”
  他又哈哈笑起来,上来就握住葡萄的手:“没有你爹借的三百块大洋,我们那支队伍说不定就买不上武器,也打不了胜仗。”
  葡萄说:“您还也没处还呀。农会抄家把那借条给拿走了。”
  下头有人说:“孙怀清跟谁都收账,还敢跟共产党、八路军收账,狗胆老大呀!”
  丁书记扭头一看,是个短发女人在说话。短发女人穿戴神气都表明她不是个一般农民,是个见过世面讲大道理的人。她从人堆里挤上来,把葡萄挤一边去,说:“丁书记,您下来视察,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蔡琥珀,史屯农业社的支部书记。”她男人似的向后一仰身,往前一伸手,和丁首长握住手,使劲一摇。丁首长架在肩头上的呢大衣给摇到了地上。马上有好几双手伸上来,拾起大衣,把上面沾的黄土拍掉。
  “我不是来视察的。”丁首长说,“我去城里开会,路过这儿,想来‘还债’。”
  蔡琥珀到底见过世面,一点不荒地说:“借恶霸地主的钱,那能叫欠债?那是提前土改呗!”
  丁首长楞住了。他看看葡萄,说:“你爹给划成恶霸了?谁给划的?”
  不等葡萄吭声,蔡琥珀说:“全史屯的人个个同意,把孙怀清划定成地主恶霸。”
  “不对吧?他三几年的时候,还给红军偷运过一批盐呢。”
  “有证据吗?”
  丁首长有些恼地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几百人审我一个专区书记吗?



………
第九个寡妇四(12)
………


  “孙怀清现在人在哪里?”丁书记问道。脸沉得又黑又长。
  “五零年夏天给镇压了。”
  丁书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他笑笑:“那我这债算赖掉了。”
  农业社社长史冬喜这时也赶来了,在人群里听了最后这段对话,走上来和丁书记握了手,讲了讲春耕形势和社员的政治教育情况。然后他把孙怀清的大儿子孙少隽怎样劫持斗争会场上的地主老子讲述了一遍。丁书记慢慢点着头。临上轿车前,他把王葡萄叫到跟前,轻声说:“没人为难你吧?”
  葡萄笑了,想,谁敢为难葡萄,葡萄不为难别人就算不赖。
  丁书记看着她的笑,有些迷登。她的笑可真叫笑,不知天下有愁字,什么事敢愁她?
  多年后史屯人一说就说拖拉机是和蝗虫一块来的。其实拖拉机来时是春天,蝗虫是夏天来的。春耕时天刚亮就听见什么马达“轰轰轰”闹人。有个老人对他儿子说:“快跑,坦克来了!”他是唯一见过坦克的人。
  等到下地钟声打响,史屯人跑出来,看见一台红颜色的东西停在地头上。史冬喜站在旁边,笑着喊:“看看社会主义咋样?以后都使拖拉机了!老牛都杀杀吃肉吧!”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穿蓝衣戴蓝帽,谁上去摸拖拉机他就训谁:“瞎摸啥?给摸脏了!”
  大家赶紧把手缩回去。看看也确实不敢摸,拖拉机一身红,头上脸上系着红绸绣球,跟刚嫁到史屯来似的。谁敢瞎摸一个新媳妇呢?不一会儿,大家失望了,因为拖拉机不是嫁来的,就象在戏台上一样,漂漂亮亮走个圆场就回去。史冬喜的话叫“示范”。他告诉大家,这是乡里买的头一抬拖拉机,准备给最先成立的高级社优先使用。
  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又喝斥了几个凑近抽烟的老头,说拖拉机让他们弄爆炸了他们得赔。老头儿们赶紧往后退,一边在鞋上磕出烟草。他们说拖拉机看着恁排场,凭闹人,咋恁娇呢。
  人们蹲在田边上,看拖拉机在地里开了几趟,地全犁妥了。
  冬喜坐在驾驶仓里,对大家说苏联老大哥早就到达社会主义了,都把牛宰宰,煮成土豆烧牛肉了,种地就是这,手转转方向盘就中。
  拖拉机犁了一块地,开跑了。史屯的人就常常把拖拉机说给牲口听,碰上骡子、马、牛不听话,他们就一边甩鞭子一边说:“你再闹性子拖拉机可来啦?拖拉机一来,就把你杀杀,煮土豆烧牛肉吃。”




*第九个寡妇五


  冬喜升成了公社主任后,盖了个排场的猪场,叫葡萄经管。他来就不是来看她,是领导视察猪场。他看她在五尺宽的大锅旁边煮食,脸让热气滕得湿湿的、红红的,就憋不住对她使个眼色。她看到他眼色就明白他叫她去坟场边上的林子。他少去她的窑洞了,寡妇的门坎踏不多久就会踏出是非来。他总是在坟院边上树林子里等她,冬天冻得清鼻涕长流,夏天让小咬蚊虫叮一身疱疹。他和她野合惯了,怎样做都是藤和蔓,你攀我倚,和谐柔顺,怎样将就都不耽误他们舒服。

………
第九个寡妇五(1)
………


  春耕罢了,史屯和魏坡等五个初级社会合并成一个高级社,也没再见上拖拉机。
  高级社成立后,不叫种油菜、花生、芝麻了,一律种粮食。史屯人这天除了一上午麦,都回家歇晌,听谁打起钟来,人们就想,高级社可真高级,歇晌都不叫你安生。刚想再赖一会,听见锣声鼓声全响起来。过一分钟就听见人呼喊了。也听不清喊什么,只觉着喊声可吓人。
  人们跑出窑洞,在离地面三丈深的天井窑院里,就看见天阴下来。刚才白亮的阳光给遮没了,空气里有股草腥味。等他们跑上窑院的台阶,听见沙沙沙的响声。
  他们跑到外面,都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蝗虫,飞沙走石一样从天边卷过来。密密麻麻的虫们织成一片巨大的阴暗,罩在史屯上方。
  所有人都拿着扫帚,柳条把子,桐树把子往地里跑。都想跑过蝗虫。还是没跑过,只听头顶“沙沙沙”的一片声响,阴天过去,阳光出来了,蝗虫已全落在麦地里。人的吼叫,狗的嘶喊都遮不住那“沙沙沙”的声音。无数蝗虫一齐咬嚼在鲜嫩充浆的麦穗上,“沙沙沙”,听着叫人毛发倒竖。
  人们赶到时,麦地已矮了一截。人们开始喊叫,一边又扑又打。全村几百条狗一动不动,看着人们手脚都乱了,两眼的眼神也乱了,它们从来没见过人会这样迷乱、伤心地跳舞。
  坡池边上放着的牛和骡子也停下了饮水、吃草,看着秃了的田野里,大人小人男人女人头发飞散,衣衫零乱,挥着树枝、条帚,它们没料到人也会嚎叫得这样凄惨。
  被虫嘴啃秃的地里铺满一层虫尸。蝗虫又大又肥,鼓着胀饱的肚子。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自语:民国二十一年的虫灾大呀,可也没见恁多虫。年轻人们从未见过这阵势,蝗虫砸在脸上头上生疼。有人说:“奶奶的,这是美国蝗虫,是帝国主义放出来的。”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年的美国蝗虫恶着哩,嘴一张能咬小孩子的小拇指。后来人们也都记得那次虫灾的味道,和后人们说:美国蝗虫可好吃,肥着哩。
  当下人们都傻了,看着拍死的一地虫尸。起来一阵风,把折断的虫翅扬起,漫天透亮的虫翅在太阳光里飞得五光十色。
  等人们楞怔过来,史屯上千只鸡冲进地里,张着双翅,低低地擦着地皮伏冲过来。人们一想,这会中?麦子进了虫肚子,虫再进鸡肚里,人可啥也没落下。他们抓起刚才拍虫的家伙,横扫竖打,鸡“咯咯咯”地惊叫,飞到柿树上,枣树上,一片榆树林子一眨眼落满了鸡。
  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篮子把蝗虫装起来,兜回家去。黄昏时,家家院子里一股浓香,都在焙蝗虫吃。葡萄听二大说过要怎样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虫倒在箩里,先箩掉碎了的虫翅、残了的虫爪,不把这些箩出去。一见火它们先焦,吃着会有糊烟气。葡萄正箩着,花狗叫了两声,跑到门口去摇尾巴。葡萄问:“秀梅呀?”
  李秀梅从半掩的门探进身子,问道:“我没做过这虫,你会做不会?”
  葡萄叫她进来。李秀梅用张烂报纸兜着一堆蝗虫,走下台阶来。她头上一块烂头巾遮到额下,不看仔细以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连烧的都不够。每回葡萄和媳妇们结伴去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脱不开身。
  李秀梅学葡萄把蝗虫箩干净,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铁锅里,她一块儿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锅均均地烘热,再铺些大粒子盐进去,把蝗虫铺在盐上面,然后就慢慢地转那铁锅。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两下。李秀梅在一边看得出神,突然“卟嗤”一声笑起来。
  “啥?”葡萄问道,眼也不去看她。
  “狗屎你都能给它做出来!”李秀梅说。
  “狗屎光盐和辣子会中?得上大油炸!”葡萄说着,三个手指尖撮出点红辣子面,举在锅上,左手一面转着锅,右手的手指尖捻了捻,把辣子面撒进香味冲鼻的蝗虫里。她不象别人家焙蝗虫那样用锅铲子来回翻,一是虫翻碎了肚里的下水出来吃着不香;二是虫起不了一层黄脆壳。这样细细匀匀地焙,盛出来又脆又焦,外酥里嫩,盐味入得正好,又均净,辣子刚焙到好处,焙久了不香不辣。李秀梅看着葡萄专心一意,嘴上一根口水拉成丝,干在上嘴唇下嘴唇之间。她和瘸老虎时常谈论葡萄,说她啥事不懂,除了会做活儿,兴许脑筋是有点差错。
  “谁教你的?”李秀梅问。
  “俺爹。”
  “还管他叫爹?”
  “那叫他啥?”葡萄说着站起身,轻轻晃动着锅,大盐粒和蝗虫就给晃成各是各了。葡萄说:“你多拿上点儿,家里六口人哩。”葡萄把香喷喷的蝗虫分成一大堆一小堆。
  李秀梅也不推让。葡萄情愿给谁东西的时候,她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谁要硬跟她要东西,她能比最赖的还赖。
  一场百年不遇的虫灾后,史屯农业社的社员走了一半。媳妇们走,告诉人说是回娘家了,男人们走,说是进城找工做去了。谁都明白,走的人多半是逃荒去了。史冬喜开始还劝人留下,劝不住,只好给人们开上介绍信,怕叫收容站抓进去再强送回来。
  虫灾的第三天,市里、专区、县里都派人来慰问,解放军来了两卡车人,来帮着抢种红薯。慰问组里有个小伙子,进村就叫:“王葡萄!谁是王葡萄?!”葡萄应声,他手猛朝他自己跟前招动:“过来过来!”



………
第九个寡妇五(2)
………


  村里人奇怪,想领导们咋还有知道王葡萄的?人们马上听说小伙子是专区丁书记的秘书。
  王葡萄挤不过去,秘书急了,更大起嗓门:“王葡萄,我跟你说……”
  “说!”王葡萄也急了。
  “我这儿有东西给你呢!”秘书说。
  “啥?”
  秘书只好从人群中往葡萄那边挤,两手掂一个白布口袋:“是区委丁书记捎给你的!……”
  史屯人都不挤了,全一动不动看着装的凸囊囊的白布口袋从秘书手里递到了葡萄手里。
  “丁书记知道这儿受灾了,这是他从家给你拿的一点儿挂面白米。”秘书说。“丁书记还说,欠你们的债,赖掉了心里不带劲,能还点啥是啥吧。”他掏出手帕擦一头一脖子的汗。
  史屯人看着葡萄,都想,她咋和没事人似的?人家书记老远还惦记她。她连个恩德都不知感念。
  葡萄看看手里的一口袋粮,又掂了掂份量,抬起脸对秘书说:“这才几斤?把你累成这了?“
  秘书说:“可不!丁书记说我缺乏锻炼。”
  葡萄说:“丁书记当老八的时候,从俺家背一百斤白面,还走几十里山路哩!”
  挤动的人群从卡车上领到黑绿粉末。发放救灾物资的人说这东西看着吓人,其实不难吃,可有营养,是海里捞上来的,提炼加工可不容易!人们问这东西咋做咋吃?回答的说:掺上白面,抻面条,蒸馍。问的人就笑了,说有白面我往这里头掺,糟塌呀?
  这一比,王葡萄那点挂面白米太馋人了。他们看着秘书和她说丁书记本来自己亲自要来慰问,临时有会议,来不了。
  葡萄说:“一会儿再和你说话,我得领我那份儿去了。”
  她往卡车下头挤,正和五合撞个满怀。五合只穿件破裤衩,把长裤的两个裤腿都灌上了海藻,裤裆架在后脖颈上。
  葡萄双手扒住卡车邦子,免得被挤开。她拽拽卡车上谢哲学的衣服后襟,叫道:“王葡萄的一份儿!”
  谢哲学正统计领救济的人名,给葡萄一拽,转过头说:“他们说你不要这玩艺了!”
  “谁们说?!”
  “区委丁书记给你捎了银丝挂面,满州大米,捎了有一大麻袋,你还要这干啥?”人群里有个人说。
  “我要了干啥你管着?”葡萄回头嚷道:“谢会计,给我灌!”
  谢哲学犯难地笑笑:“我刚才不知情,真以为你不要了。”
  “那你把我的那份儿给谁了?”
  “让五合灌走了。”
  葡萄跳起脚窜了。她出了人群,一把扯住五合。五合一身汗,又精赤条条,除了那条露屁股蛋的破裤衩,滑溜得扯不住,她只好扯他破裤衩上的裤带。
  “搁下。”她说。
  “哎哟!敢扯那?扯掉了裤子!”
  “掉就掉,我没见过?搁下不搁下?!”葡萄把他裤带越扯越紧。
  “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面,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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