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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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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彦卿行事老道,自然明白表小姐话里的含义,自然懂得轿车里所坐何人,少爷能出来全拜人家一句。他唯诺地应了一声,拼了老命去把谭世棠推向停靠在路旁树荫下的轿车。
被关在监狱两三个月,他虽然变得痴呆不机灵,可是脑子不笨,从不经意间偷听到的话,从彦卿叔的举止,从监狱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的态度,他看得出来,她肯定为了救他,把自己献给了那个人,供那个人逍遥快活。谭世棠强逼着走了两步又忽地一个侧身躲过谭彦卿,重新站到她面前,不甘心地牵起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宛静,我不能丢下你。”
她被彻底气晕了:“不能丢下我?你有没有想到自己已经丢下了姨妈姨丈,他们现在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有没有已经丢下了彦卿叔,他整日为了你不眠不休;算我求你,不要太自私,不要顾自己的感受,你考虑考虑真正担心你的人……”
“放开她!”她激扬的话未完便听到身后阴冷沉稳的低怒声。
谭世棠被这突然袭击再一次吓得不知道是该放还是不该放,然而那只熟悉的手已在他茫然无措时急速逃离,他看见她笑意满怀,媚态滋生,像书本里描绘的美女蛇缠住那人的胳膊,连口齿都像是吐着香气:“澤霖,你别生气!”
这还是他日日夜夜忘不掉的表妹吗?她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他怎么能让她吃这种苦?他情愿死掉,也不愿看到她被别人玩弄在鼓掌间,做一个生不如死的奴隶。
谭世棠不顾谭彦卿的拽拉,恶狠狠地瞪着张澤霖,那手掌握成拳状,嘎嘎的响声像一只伤痕累累的狼喘着最后一丝活气,妄想最后一搏。
张澤霖忽然嘴角吊翘,挽住宛静的腰肢拉向内怀紧贴自己,带着四分挑衅,五分炫耀,还有一分有恃无恐,说道:“她是我的女人。”
谭世棠恼羞成怒,左拳像千斤重石砸向那张丑恶的嘴脸,却被人毫不费力地凌空接住,未等他接着挥出右拳,一只黑色皮靴如急如闪电击中他的小腹,他不禁一声惨叫,只觉心胃急剧抖动,肺部气息拥堵,昏昏沉沉退了几步,跌倒在柔软的地面,一阵阵剧痛如蝼蚁吞噬起每根神经,一股股粘稠的腥臭味从喉咙溢到鼻腔,他微微张嘴,鲜血如洪水猛兽般淌了出来。
“啊!”
宛静一声惊叫,吓得六神无主,思维不清,从张澤霖怀里挣脱出来奔了过去。好在彦卿叔眼明手快在身后护住了表哥,若如不然,那重重一脚踹下去岂止是现在的口吐鲜血,兴许连命都断送给了阎罗。她颤颤抖抖的手去擦那嘴角的血迹,恍然的一瞥,映入眸子的是不小心裸露在外的胳膊,一道道青痕清晰可见,一块块瘀血满手堆积。她红粉尽失,惶惶地解开他衣领处的纽扣,凸显出来的何止是一条粗如棍棒的红肿?两条,三条……每一条都像是带着钉子的利鞭落下阴伤。她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疼痛的嗓子无声哽咽,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突然间,她胳膊被人拉向半空,身子不自觉地回旋,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单薄的背已抵在冰凉的钢铁上,未等她大声叫嚷,一缕缕阳光如万支利箭欲刺瞎了她的眼睛,她晃着脑袋躲避,却被一只大有力的手紧紧固定着。他疯狂地吻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不给她挣扎的空间。她知道他这是故意做给人看,故意在人前发泄。除了听到有气无力吼出的“混蛋”,除了默默地流泪,她似乎别无它法,她似乎被烈日蒸烤得奄奄一息,死在这个炎炎盛夏。
晚风袭来,凉风习习,吹进了夜来香的清淡花粉,也吹醒了丝床上憔悴不堪的佳人。
他眼神里的愁容转瞬消散,悲极生乐,两手紧握着滚烫的芊芊玉指。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在没有了俗世纷扰的时刻,他终显出了多情的一面。
瞧见她嘴角微动,以为是口渴难忍,便吩咐了丫环:“把汤药端来。”
她听后艰难地摇了摇头,平静的面孔似乎被晒得干裂了,皱不出一褶灵动,最后咽了咽终于说了几个字:“澤霖,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
他温柔地笑了。
她求他:“那你放了我,好不好?”
他的温柔像遭遇岁末冬寒,顿时冰结了住。
她吃力地解释:“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许昌人,不可能嫁给你当顺德府统领的元帅夫人,我只能当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跟别人争一个丈夫。”
“我这辈子不婚不娶,也不会让你当小妾。”
她苦苦地笑了:“即使你力排众议,娶了我,可是你会面对你的母亲,你的下属,还有你周围那些想尽办法攀龙附凤的人,逼你再娶,你斗不过他们。澤霖,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谁,是哪个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认识的张澤霖,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有时候,我好羡慕碧莹姐,可以找一个托付终生的人嫁了,然后生一双健健康康的儿女,我也这样幻想过我们。可是后来,我怕了,我想过不要名分地待在你身边,可我真得没有勇气去面对你娶别人的那一天,趁那一天没有到来,你放我离开,好不好?”
他微皱额头,情不自禁地摇头否决。
不知从哪一天哪一个时辰起,他已是种了她的毒,看到她跟其他男人有任何拉拉扯扯有一分一毫的瓜葛,他痛不欲生,撕心裂肺。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过激过分,可他吞咽不下,忍受不住。
他扶起她柔弱无力的肩不松开地抱着,安慰她:“我张澤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样拿枪指着我,我不会有怨言。”
她没有感动,她绝望地闭起眼睛,什么话都不愿再讲。
春风不识周郎面(34)
似乎又是一天。
她成了孙家小少爷小小姐口中的睡美人,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她睁不开双眼去看窗子外五颜六色的绚丽世界,她充耳不闻每天回响在房子里的哀声叹气泪流呜咽,她只是没有童话故事里永不凋落容颜的神奇,她会丝发干枯,唇齿发白,会眼晕瘀肿,黑纹深陷。
他来过多次,凝望她一阵子,或是把她的手指搁在嘴边一阵子,或是去摸摸苍白死沉的脸阔,或是痛苦地求她:“不要跟我闹了,好不好?”
她纹丝不动地安静昏睡,只是夜晚偶然飘来一丝清风吹动了风铃,她会安详地笑。
午夜的紫芸阁客厅了无生趣。
他黯然神伤,疲倦地躺着,胳膊横在起伏不平的额头,一声叹息哽在脖子处上下滑动,刺痛如冰铁铉刀绞割着喉咙。
“顺德医院的王医生跟我说,现在有一种注射药物,专治食不下咽绝食症,我看待会儿让张医生来一趟吧!”
孙太太端了两杯安神清茶,瞧见屋子里的伤心人寂静无声,便搁下茶水,随口撂了一句话。
这言语果然震惊了沙发上的人。
他一跃而起,顿时精神抖擞,本是悲伤落幕的眸子也变得神色奕奕。
孙太太微微一笑,递了清茶过去,又说:“不过,你也别兴奋过头,还不知这办法有没有起色?”
“我现在派车去!”他显然什么都不在乎。
孙太太及时按住了他急不可待的肩,慰藉地拍了拍:“铭传已经接人去了,你啊!在这里老实候着,他们一会子就到。”
他哪里能静心下来等待,起了身便两手擦进衣服口袋,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牡丹地毯上踩起格子,踏到身穿白褂的王医生前脚刚进阁楼未来得及喘口活气,便被他紧捏起手腕拉去阁楼。
医生先是翻了翻眼睑又掰开了嘴巴看看病人的舌苔又拿听诊器听了听心脉跳动,时而皱眉,时而舒缓,良久,打开红十字医药箱,将大瓶子的葡萄糖悬挂在窗帷担架上。
“医生,她怎么样?”他在床沿坐下,握着通了点滴的冰凉手心,紧张兮兮地问。
王医生欠了欠身,说道:“她好几日未进食,身体虚弱,加上意志薄弱,心脏功能有些衰竭。”
“是不是很严重?”
“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醒来之后,先喂她些稀粥,然后在渐渐地加些清淡食物,修养几日便会无碍。”
孙太太听罢说道:“这丫头脾气倔,死活不愿吃东西,怕是要麻烦王医生这些时日要多走两趟。”
王医生深吸一口凉气,思索了半响便说:“不瞒太太,这药物始终是药物,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仅仅靠这几瓶药想延续小姐的命,不是长久之策。她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活活枯竭而死。”
枯竭而死?
他懵了。
孙太太看见他脸色煞白,痴痴呆呆,再望望病床上的人亦是唇色干枯,憔悴之极,内心不免一阵感触,打发丫环送了医生下楼,便对他直言不讳道:“我看,你还是送她回许昌吧!”
嗯?!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又凸显了三分。
孙太太知他不舍,却也无奈叹道:“她一门心思寻死,你整日守她有何用?等到医生口中香消玉损的那天,我怕你就是下令整个顺德府的人哭干眼泪也换不了她回来。既然她不想待在顺德,还是送她回许昌吧!缘分的事情就是如此,不是强求,不是钱财,不是权势,可以想有便能得到的。是你的,就算她走到天涯海角,也终有回到你身边的一天。嫂子是过来人,嫂子也相信,她心里确实有你。”
他一言不语,伤感的眼睛顿时显出了缕缕牵扯不断的恋恋不舍。
一天.
三日。
宛静离开的时日,乌云翻滚,狂风阵阵。
院子里卷起的残红时不时地扯拽着她的裙角,似乎挽留着她。孙家的两个小人紧追不舍地询问:什么时候还来顺德,来孙家?银梅几个丫头亦是依依不舍地祈求:能不能再多待两天?
每个人都站在了孙家壁苑的匾额前,每张熟悉的面孔都一一闪过脑际。
只是,没有他的。
去东平的路上,她默默地盯着后车镜,有席卷而起的青叶,有恍然而失的人景,有翠绿挺拔的威严,什么都有,什么都一览无余。
只是,少了他的。
汽船的鸣笛近在耳边,她低下头,缓缓迈出了一步,迟疑地走了第二步……每一步都是神色恍惚,想去回头,想在茫茫人群里找寻。
“余小姐,一切都打点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孙铭传放下行李箱,说道。
端坐在包厢床榻上,她神情呆滞,晃晃额头,习惯性道了声:“谢谢!”
“这是临走前,元帅让我转交给您的。”孙铭传从内衣袋子取了封信搁在平板桌子上,候了片刻,瞧她心有所思,没有正眼去看,亦没有张口说话的****,便悄然走了。
开船的鸣笛声又一次响起。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台,那不是普通粗糙的黄色纸张,也不是白如雪的光滑薄纸,是折叠成四方状的丝帕,透着她身上一样的兰花香气。晓风拂进,帕子的一角散了开,露出裹藏在里面的东西。那东西她很熟悉,是银梅****的,是雨后初晴的那天,他抱她进了紫云阁,是她明明上了楼又鬼使神差地跑下来站在他面前,踮起了脚趾。
她俨然感到了什么,拿起丝帕夺门而出。
天地间滴滴答答落起了细雨。
船已像断了线的风筝离了岸。
岸上人群仓皇四散,却有他始终如一地迎风迎雨伫立,那一身戎装,那风衣诀诀,那无语无言地凝视。
而她依在甲板的护栏边,任风吹散了丝发,任雨淋湿了衣襟。
隔着绵绵如情丝的雨帘。
隔着滚滚如情思的江水。
……。
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谁,是哪个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认识的张澤霖,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
我喜欢你,比得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
……
突然,他两指放于唇边,轻轻一挥,给了融进烟雨的她最后一吻。
突然,她泪水泛着雨花,沿着面颊,不止地倾斜而泻。
很多个日夜,她都在回忆那个风雨相伴的吻,那个如影随形一生挥之不散的身影。
梨花落尽染秋色(1)
潺潺雨水沿着飞禽屋檐稀落而下,一道道水帘,一阵阵烟雾,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大街上人烟罕迹,三三两两的黄皮包车摇响车铃,晃晃荡荡地与穿梭的汽车电车交错而过,咒骂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谭家客栈,客少清淡。
掌柜来回翻看了几遍账簿,算盘拨得奇响,面容上的愁苦犹比门庭外的涨雨,恍然听到门外“老板,接客”的叫卖,那愁容不由消散,眉开眼笑地亲自跨出柜台,笑脸相迎。原来是位浑身湿淋淋的女客,提着精致高雅的竹箱,贴身旗袍是上等面料,待近了些,待客套地接过行李,触及凉如冰寒如铁的手,撞上花颜月貌的脸,掌柜那喜不自胜的笑容有些凝固,却又是转瞬间恢复到了殷勤的状态,亲热地唤了声:“少东家,怎么是你?”
前几天谭大管家从顺德完整无缺地带回了少爷,却单单不见表小姐的影子,掌柜心里已是纳闷了半晌,这会子瞧见表小姐独自拎着行李,似乎跋山涉水疲累之极的神色,瞧见她不愿搭话,低着额头只顾着向后院走的模样,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跟随其后。
宛静淋了几个时辰的雨,伤神伤体,下船便没了行走力气,看到等候接客的黄包车,亦不顾及是不是可以遮雨,随便报了“谭家客栈”的名号,现在,她已是晕头转向,凭着一股子不屈的意志支撑,听到有人问话,感觉到了安全地带,话不想多说,事亦不想多问。
上台阶时,那恍惚的眸子看着摇摆不定的木梯,明明抬了脚,一步跨出,仍然是低了些,加上她身子本就飘摇四浮,一个不稳便狼狈不堪地匍匐向前,好在撞到了柔软温暖的墙壁,她冰凉的脸颊微微一动,竭力睁大眼睛,瞧见的不是白如雪的石墙,是灰黄如土的衣料,钉着颜色相近的金色口子,沿着那道灰黄色缝隙是中规中矩的衣领上突现出来的下颚。她心下一慌,退后了两步,准备行礼赔罪,不想那高跟皮靴只占居了小半台阶,刚稳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后扬,未等她从大惊失色里醒悟过来,扬起的手已被人凌空握住,再不费力地稍稍一带,她那身子几经波折,再次回靠在软滑的墙面上。她张皇失措,乱乱的神经如紧绷的琴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垂的眼帘更是不敢抬头正视,待那人礼貌地松了手,她顺势欠身,说道:“谢谢!”不等那人回话,她又迅速擦身而过,一闪而逝。
掌柜见小姐毫发无伤,忙上前赔礼,低身作揖,笑道:“打扰了少爷真是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少东家,刚从顺德回来。”
客人不介怀地罢手,干脆回道:“无碍。”
掌柜唤来小儿将箱子送到表小姐房间,亲自送贵客到了门外。
宛静进了后院,随便找了一楼房间推门而进。她哪里还顾得了屋子是否干净整洁不染尘埃,她哪里还在乎屋子外的风景是杨柳拂面还是翠薇满枝。她踉踉跄跄地铺倒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像是刚刚从死亡里挣扎出来,只剩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小儿毕恭毕敬搁下箱子,小心问道:“少东家,你先休息休息,我打些热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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