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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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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顺德府监狱。

一盏橘红色的灯火在死寂的沉睡中被刺耳的铁门声惊醒了,一队踏踏不齐的皮靴声比钉满铁掌凌乱的马蹄似乎轻快三分。

113牢房前,狱警屏气凝神,颤抖的手指就着昏黄的光亮,摸索着大串钥匙,默默念叨数字,终在那队皮靴声到达之际,长长舒了口气,咔嚓的转动声正是他所需要的,时间配合的天衣无缝,他殷勤地打开牢固坚挺的牢门,继而响亮地正步挺身行礼,对身后衣着浅绿色呢绒军大衣的中年男子恭敬禀告:“长官,这位就是谭世棠。”

阳光透过横竖铁栏直直照着蜷缩在角落的人,他目光呆滞,面带瘀青,破裂的衣衫若隐若现露着绽裂的伤痕,那衣衫虽破,料子确是考究,细纹密缝,含着金线,是上等的丝绸,即使破败,依旧闪着金光。

孙铭传紧皱眉宇,巴掌像激扬的旗帜掴了过去,只听得“啪”的清脆一声,狱警的脸上霎时显出了五个血印,他脑袋嗡嗡嘤嘤,像是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却硬是挺直身子,接受责骂,“混蛋,谁让你们对他的脸用刑?”

“报告,他不老实交代行刺总司令的罪行。”

孙铭传两眼怒视,杀气腾腾地踢了狱警一脚,大骂道:“真他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后让出空间,对身后的人点头示意。

牢房瞬间冲进五六个军人,围在谭世棠身边,有序无乱地扒掉他破旧的衣衫,换上真丝大褂,修剪掉凌乱长发,刮掉青茬胡须,甚至刻意涂了粉渍,掩盖瘀青。谭世棠却像是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即使换上新装,浑身上下仍显露着痴呆麻木。

可惜了这张儒雅清秀的脸!

孙铭传略微背手,踱步沉思,待属下干净利落地收拾完毕后,走到谭世棠附耳低语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怎么配见余宛静小姐?”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仿佛一块碎石,正中深潭湖心,激起片片涟漪,那谭世棠呆滞的眼神霎时充盈了百度亮光,心肺骤然跳动,呼吸急促,似乎想从即将窒息的空间中生还过来,抓住了孙铭传的衣领,嘶哑的嗓音激扬道:“你们把宛静怎么样了?”

众人惊呼。

孙铭传罢手阻止,随即一根根轻而易举弹开他的手指,说:“余小姐是元帅的上等贵宾,她来看你,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待会儿,你可别不识抬举,说些不该说的话。惹恼了元帅,对你,对余小姐都没有好处。”

谭世棠听闻后,那股子躁动之气顿时平息下来,在官兵推攘之下,一步步濒临铁门之后的广袤无垠。刺目绚丽的白光硬生生射进他的眸子,他扬起手臂遮挡,放能看清四周的青石围城下一张张手执钢枪面无表情的冷血面孔。

穿过烈日当空的黄土场地,在一处关闭的门庭外停了住。

孙铭传蜕掉趾高气扬,换上惺惺作态的面孔,轻声敲了敲房门。

“进来。”清朗威严的命令。

他在孙铭传暗递的眼色中走进了房间。

沙发上的女人一袭深蓝色格纹旗袍,淡紫色的蝴蝶发卡衬着敷贴微烫的卷发,成熟妩媚又不失清秀淡雅,虽不是两年前月白色襟衫和素雅长裙的学生装扮,可依然是桃腮杏脸,如玉琢般晶莹剔透。

她悲喜交加的眸子闪着欣慰,姗姗走到他面前,唤了声:“表哥!”

他想握住那双芊芊玉手,又怕玷污了它,只好左手抓住自己不安分的右手,回道:“宛静,你怎么来了?”

她眼波琉璃,满含秋水,却是笑着说:“我来接你回家。”

那坚定自信的神色给了他难以置信的疑问:“回定州的谭家?”

“没错。”

突如其来的命令声代替了她的回答,他竟然忽略了这屋子里除了宛静外,还有另一个人。他眉眼冷峻,一身戎装,势不可挡的气势实难于那张年轻俊逸的脸联系起来:“我答应了宛静放你,绝不会食言。”

她嗓子哽咽,似笑非笑的面容掩饰不住无奈,却是微笑着:“表哥,彦卿叔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不要耽搁时辰,误了船期。”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她几乎是推他出了门:“我要在顺德待些日子,等事情办完了,再回定州。”

不见了她两年,现在又在匆匆的两秒中被她拒之门外,他迟疑的脚步未来得及离开,却听到房间里波涛汹涌的怒声:“原来,你舍不得的是他。”

“张澤霖,你胡说八道什么?”

“余宛静,你他妈再给我掉一滴眼泪,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

“你敢,如果表哥出了意外,我拼了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好,反正咱们两个坏胚子活着就是危害人类,大不了一块儿玩完,合葬一墓,来一处梁山伯与祝英台。”

…。

 春风不识周郎面(1)

一个月前,许昌府琛州城外。

暮春午后,浮躁的气息吞噬着缓慢爬行的游龙长队,上百名手执枪支的官兵,威严机警地守在关卡四周,每一支长枪蓄势待发皆瞄准人群。

两只翩翩的黄色粉蝶嬉戏地绕过翠绿的槐叶,高高低低缠绕在娇媚艳丽的野菊花旁,贪婪地吮吸着香蜜,许是那味道过于浓烈,许是问到了另一种更诱人的清香,互相争执着飞进了邻近的轿车,肆意盘桓在余宛静的头顶。

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是黑字标题:秦军主帅张之廷离奇死亡,其子张澤霖临危受命,接任秦军统领。

秦军张之廷和定军冯希尧本隔着枝江分居北南,互不侵犯,友好贸易往来。然而,张之廷的死无疑引起了秦军的猜忌,是不是定军派人暗杀,故意引起秦军的动乱,然后乘机并吞北方,统领全国?

张澤霖扬言必在一个月内抓获杀害父亲的凶手,甚至下令封锁了沿江航线。

而冯希尧亦在许昌境内大大小小的州县,设立关卡,严加盘查过往行人。

宛静挽起丝发,煽动报纸,凉气扑扑而来,衣服上天蓝色的蕾丝褶皱扬扬立起,赶走了粉蝶,却赶不走燥热烦闷。接到姨丈“请求回家一趟”简短的电报,她便匆忙收拾了行装从南洋赶了回来,刚入境,便遇到这种五月天里虚耗光阴的事,本以为盘查的不过是进入琛州之人,不想往北离开的也断然不放过。她不由深吸了口凉气,跟前来接她回定州的谭彦卿说道:“彦卿叔,定军大费周章,难不曾准备抓获谋杀张之廷的凶手,跟张澤霖邀功,证明自己的清白?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贻笑大方?”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谭彦卿像是听到了杀头的狂言,惊恐回首“嘘”声说:“表小姐,大不敬的话少说为妙。”

她扑哧笑了,报纸敲了敲谭彦卿的肩膀,说道:“彦卿叔,我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罢了。难不曾那凶手在顺德府杀了张之廷,早已渡过枝江,一路南逃,来了许昌最后的府县琛州,然后从琛州过境,远走南洋?那这个凶手岂不是太过厉害,既有办法逃脱顺德的严密检查又能逃过许昌每个州府的官卡。那他是不是又太笨了呢?有这么大的本事,何须劳苦奔波地逃脱,反正谁也抓不住他?谁也奈何不了他?我都能知晓的道理,那冯大帅怎么会不明白,我看他纯粹是故弄玄虚,这背后肯定有故事。”

谭彦卿办事向来稳重谨慎,听她如此一说,确实有理,仍是小声劝道:“表小姐,谭家老老实实本分经商,政局的事儿,咱们不管。”

“彦卿叔,谭家是商贸世家,若是不关注南北形势,不在乎局势动荡,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谭彦卿知道表小姐是随少爷一起度过洋文的,这两年又独自闯荡南洋,比他这个糟老头见过世面,说起话来当然是一套一套颇多道理,他未来得及认输,轿车门竟毫无防备被人拉开。

只是一瞬,来人不闻不问地挤着宛静坐在了后车排。

她未回过神,他先是发了话,嗓音略带磁性,歉疚地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冷静警觉,抬眼一望,是个英俊倜傥的男子,眉宇间风度翩翩,与表哥谭世棠年纪相仿,不过二十四五岁,瞧他这身西装革履的装扮,分明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做派,完全不像是以步代车的平民百姓。未思索完毕,他却是灿然一笑,问道:“小姐刚从南洋回来?”

她赫然一惊,看到手中英文报纸的出版地,恍然大悟,浅浅微笑道:“先生不经允许,擅自闯入,是见不得车外的烈日当空,还是害怕官兵手中的钢枪铁炮?”

他丝毫不介意她的嘲笑,坦然自若地说:“我只是听小姐一个人长篇大论,无人喝彩,所以进来奉陪。”

她又是一惊,以为坐在车内,旁若无人,这才趁着炎炎午后,发了两句牢骚,不曾想竟被他听到,尽管是无伤大雅的闲聊,若是真被人恶意宣扬开来,被不良的人在冯希尧面前煽风点火,纵然她跟槿芝的关系再好,也是无用。竭力掩饰慌乱,她笑道:“不过是女人的戏言,当不了真。”

他显然不认同她的观点,认真回话:“那要看什么样的女人?”

谭彦卿端坐前排,身后是虚汗淋漓,大气不敢多出,瞧着表小姐沉着周旋,那年轻人举止文雅,不像胡言乱语乘人之危之人,倒也放下些许宽心。

宛静正要说话,关卡处大声喧哗起来,她挺身而望,原来是官兵盘查百姓时,惹了骚乱。被盘查的男人被四五个士兵团团围住,他推攘大叫:“你们认错人了!”官兵却是不依不饶,拧住他胳膊不放。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挣脱了官兵手掌,跑过三米外,只听砰砰一阵乱枪,鲜血射了出来,那人瞬间倾倒地上,不得动弹。

虽是看多了书本上杀人如麻的描述,眼睁睁地瞧见无辜的人倒在血泊里是第一次,空气中弥散起一浪一浪血腥的味道,她条件反射地蒙住耳朵,瑟瑟地偎在身旁人的怀里,淡淡的清凉之气缓解了神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出格的行为,脸颊霎时突显红粉。好在,他撑起报纸,将两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前排的彦卿叔和司机并未发现。

“出示证件!”是官兵检查的声音。

谭彦卿客客气气地掏出通关行证。

官员未来得及看证件,瞧着后车排遮掩晃动的报纸,疑虑踱步到车窗,座位上分明是一对男女。

上级命令,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官员迅雷不及之势抢开报纸。

眼前是一幅鸳鸯戏水的画面,两人浓情蜜意地拥在一起亲吻。

被外人打扰了雅兴,男人怒目横眉,呵斥道:“干什么?”

官员被他雷霆万钧的气势吓得浑然一震。

那女子如琬似花,霞色齐眉却眼火怒烧,一掌掴到了他的脸上,骂道:“谁让你亲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男人反手亦是一掌,回她道:“你是我的女人,什么时候亲由不得你说了算?”

女子眼眶盈荡,仍是倔强地捶打他的肩,怒道:“你个混蛋,我要跟你离婚。”

男人逮住她的手,冷笑道:“告诉你,进了谭家的门,你生是谭家的人,死是谭家的鬼。”

官员明白了,这两人八成是新婚燕尔,女子像朵玫瑰浑身是刺儿,不懂礼教,带着矫情,未被丈夫完全驯化。再而翻看通行证件,原来是许昌府颇有名望儒商谭家,想必眼下这位是谭家的大少爷,不过这飞扬跋扈的气质确实与谭家老爷的儒家作派格格不入。将证件归还后,见那后车排的两人依然喋喋不休,不由感叹,虎父无犬子,慈母多败儿啊!

车稳稳当当出了关卡。

谭彦卿早已是心惊胆寒,二丈摸不着头脑,想问个清楚明白,却瞧见银光色泽的迷你手枪已抵在表小姐的小腹。

 春风不识周郎面(2)

年轻人笑颜微露,说道:“小姐真是聪明伶俐,枪口下还不忘替自己解恨。”

被手枪顶住的霎那间,宛静心口起伏,眼花眩晕,几乎窒息,瞧他眉目舒缓,无凶狠杀气,又对她柔声低语:“please help me。”她混乱地分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士,若是杀害张之廷的凶手,怎会往北逃窜?可那句纯正的英语让她莫名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冷静些许,知道他只是求救,并无恶意。如果他直接道出这一句也就罢了,他偏偏先是亮出了枪支威胁自己,趁着出关检查之际,怕她乱言,陡然堵住她的嘴巴。虽然在学校排练话剧时,与同学有过贴面的演出,可与陌生男子如此亲热却是首遭。当时,她心跳加剧,面红耳赤,他揽着她的腰,温润的舌头在她唇齿间游走,她下意识想避开,那枪死死深插入腰间,此刻,不是“一损俱损”的时候,她不得不放弃抗争。他却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温柔变成了强取豪夺,去掏空去霸占她的一切。那股堆积的气焰越演越烈,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发了,像上台演出,背诵台词一样,明明紧张得一塌糊涂,脑子比任何时候都灵光。

他轻抚她通红的脸颊,心疼问道:“痛不痛?”

她怒视打掉,满脑袋充塞着方才没有力道却让她颜面尽失、狼狈万千的一巴掌。她又是一掌掴了过去。他识破后凌空挡在手里,俯身凑近她耳边吹着暖气,股股阴寒,说道:“小姐身上的兰花香很清雅,我喜欢。”再次被人调戏嘲笑,她顾不得那支枪会不会走火,另一只手“啪”地一声拍响了他的脸颊,他这次硬生生受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放过你。”

他没有气恼,赞同道:“女人都这么说。”

起初的好感一散而尽,他句句死皮赖脸的话让她拼命压抑,隐忍住愤慨,不自讨没趣招惹麻烦,淡然道:“彦卿叔,停车,这人下贱,喜欢走路。”

他嘴角微翘,目光如炬,撩起手枪对准谭彦卿的脑袋,威胁却是感激说:“小姐误会了,我还是喜欢坐车,不过,谢谢小姐的大恩大德。下个小镇,在下决不会再难为小姐半分。”

天色渐晚,凉风习习,挽起的丝发随风散开,一缕缕吹拂他的下额,他单手悠闲地撑着额头,凝望打量着她。她没好气瞪了一眼,摊开报纸遮挡住颜面,不问世事。

他果然守信,到了东坪镇,客气道谢后,打听说:“敢问小姐口中的谭家可是享誉南方的商贸家族?”

她佯装听不见,将脸面搁置另一边,懒得搭理。

他识趣地关上车门,对谭彦卿说道:“有缘再见。”

谭彦卿一路吓得是魂飞魄散,瞧着瘟神正欲离开,毕恭毕敬地回话说:“后会有期。”

是傍晚时分回到了定州城,城内的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虽是两年不见,酒家高高悬挂的红灯依然亮堂了整条云烟巷,沿街的叫卖声,杂耍声,幼童追逐的嬉闹声,还有茶楼里姑娘的小曲声,如轰轰鸣笛的火车,载满了往昔的回忆。

云烟巷最出名的小吃是臭豆腐,香气扑鼻,闻名全城。

年少时,她嘴馋了三日,却不好意思同姨妈道出,每次路过,也只能闻闻味道,巴巴地瞧上一眼,不知何时被表哥看穿了心思,于是两人趁着姨丈出门办货的机会,支开下人,偷偷溜了出来,填满肚子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表哥待她是发自肺腑的好。

她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姨丈家,姨妈视她如同己出,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私塾学堂,表哥拥有的,决不会少她那一份,后来供她读许昌最好的英华女子学校。直到表哥过了婚娶的年龄,姨妈迟迟不张罗他的婚事,她才明白,姨妈宠的不是表侄女,是儿子,是儿子未来的媳妇。毕业那年,她本该嫁入谭家,与表哥晚婚,洞房花烛。可她只有十七岁,吃了太多的洋墨水,看了太多的洋文书籍,爱情占据了她整个心扉,她跟表哥之间除了兄妹情,别无其他,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天理不容的,她毅然去了南洋继续求学。这一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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