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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谣-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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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月光谣
作者:白延胡索


、开场

太阳渐渐西垂了,上海市第一高级中级的校门里头,一队队年轻的男女学生三五成群从学校里走出来,身后的影子被拖得老长。他们中年纪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十五六,或欢快的谈笑,或激烈的争论,身上满满洋溢的是青年人特有的朝气和生命力,让经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这是他们的好年华,亦是这衰颓了许久的民族的好时候。民国二十三年,德先生和赛先生的进入,西学的影响让这国家在灰烬中萌出希望的嫩芽来。别的不说,倘若放在二三十年前,单这样的年轻男女彼此谈笑无间的场景就不可想象,更不必说坐在一个课堂里读书了。
眼下从门中走出来的头一拨人里头,却有一个清瘦的男孩子,没有伙伴,一个人大步快走着。他个子很高,形容瘦削,唯独眉眼间流露一股坚毅倔强的神色。这男孩子已念到了高中最后一年,名叫康逊,父亲是黄包车夫,母亲无业,有时在家做些针线盥洗的活计补贴。他是家里六个孩子的老大。
才一下课,他就这样急匆匆地走出来,是赶着去魏家的棺材铺子打短工的。他上学晚几年,今年已经满了二十一岁,周围邻居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偏偏他如今不但不能帮衬家里,反而累的两个妹妹小小年纪也要出去做工供他读书。虽说康逊心里自有长远打算,知道惟独自己有了本事才能真正立于这世上不受欺负,但想起眼下爸妈和弟妹为自己受苦挨饿,心下总觉是十分欠然。利用这些课余的时间,做一点事情,既是挣几个钱充作学费,也是想减轻一些心里的歉疚。
他一个人快步走,渐渐把同学们都落在了后头,耳边也听不见那些笑语欢歌了。他们去看电影也好,压马路也罢,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
康逊一路上脚步不停,到铺子里时已经气喘了,但掌柜的见了他,还是嫌他来的迟了。康逊知道从这掌柜的口中势必听不到什么好话,因此也不辩白,道了个歉,赶紧换了衣服。
如今是隆冬时节,虽然气候冷了,大街上不如往常热闹,但棺材铺子的生意却格外红火,那些拖久了的老弱病残,在这个天气下死去的人极多。
忙了一会儿,送走给父亲置办棺椁的兄弟俩,康逊见门口来了个女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微胖身材,看打扮心想这个人虽不见得富有,却总不会如刚才那一对兄弟是穷到家了,恁他费半日的口舌,只是什么也买不起。康逊赶紧迎了上去说,“太太,有什么能效劳的。”那女人打量了他一下,哂笑了笑。旁边一个老伙计亦迎了上来说,“红贞来啦,”又对康逊说,“你去忙吧,这是咱掌柜家的姑娘。“康逊见状忙说声魏小姐好。那女人瞅了她一眼,笑道,“甭跟着拍马屁了,你几时见棺材铺子家的闺女成了小姐了,赶紧干你的活儿去。”康逊一个示好不成,觉得有些失了颜面,讪讪一笑,也就不再说了。
魏掌柜见女儿来了,从里间走出来,搓着两只大手,也看不出喜怒地说,“你怎么来了?”魏红贞这才有些戚色,说道,“我公公死了,刚刚接到的信儿。”魏掌柜道,“我早说这病拖不过这冬天的,如何?偏你那丈夫,大姐,一定要治。又白花费许多银子。”红贞听父亲言语中有些不满,倒也不理,反唇道,“怎么叫白费?难道看着老人家躺在床上干等死不成?”魏掌柜冷笑道,“果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罢,只记得你老爹将来若得了不治的病,你别多费。”红贞半笑道,“凭您老儿的身子骨,只怕百病不侵,将来别做个千岁老妖,出来吓人就成。”魏掌柜见女儿进门这些时候,此刻才露个笑颜,心中已是雪亮,说道,“这么说你是来要棺材的啦?”魏红贞越是赔笑,说道,“咱家是开棺材铺子的,难道我公公死了,还能去别的地方买棺材不成?那岂不是要给人家口实说你魏大掌柜不仁义了?”
魏掌柜道,“你也不必说那好听的堵我,是蒋芝茂要你来的?”魏红贞说,“这个还要他说么?我既是他家的儿媳妇,这一点事儿总该是本分罢。”魏掌柜冷冷道,“你那窝囊丈夫,料他也不敢跟你说这个。哼,一个穷酸秀才,也不知道你瞧上她哪点了。我说你呀,他和当时那个女人……”魏掌柜话没说完,忽见魏红贞变了脸色道,“您又说那些没意思的干什么,多少年的事儿了。”魏掌柜道,“你若心里不存疙瘩,倒怕人家说了。”红贞不语。魏掌柜叹道,“也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既乐意,我也懒得操心。回头我挑拣一副,给你送过去便是。”魏红贞看样子似乎依旧赌气,只是颜面上笑了笑,说道,“爹给挑一件好的。家里事多,我这就先回去了。”
红贞说着,果真急急喝了两大口热茶,起身走了。康逊一旁听见父女二人对话,心想,原道魏掌柜是精明人物,生个女儿果真也是泼辣性情,只不知道魏姑娘这丈夫是个什么样人,让掌柜的这么不得意?
魏红贞走后,店中清闲了一阵子,魏掌柜的便趁空选了一副板子出来,瞧他嘴上不饶,东西倒还算得是入场面的。他随即吩咐了康逊去雇车,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给送去。虽说康逊心中老大不乐意带着棺材招摇过市,但今日当值的只有刚刚那老伙计和他,却没有让人家去做跑腿的道理,因而也只得听了吩咐,穿衣出门。临走时魏掌柜的没好气儿嘱咐他,送去了就回来,别在路上瞎耽误工夫。

魏姑娘家与棺材铺子相隔不远,康逊约莫着走了二十分钟光景,眼前便是那一片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了,巷口对着大马路,有些卖吃食的摊子。往里走便都是些矮房子了,二楼的窗口都搭了晾衣裳的竹竿,上头搭着被单子也有,男人的裤子也有,女人的内衣也有,破烂的不成样子的抹布也有。不少男孩子女孩子身上穿打补丁的棉衣,高声叫喊,在狭小巷子里相互追赶打闹。
康逊对着地址上的门牌号码,一路只向里头走,直到尽头,方见着上头写的同里巷49号。这家和前面倒有些不一样,砌着青砖围出个小院子来,房子却只有一层。院墙里头隐隐约约能听见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康逊吩咐车夫在门口等着,自己上去敲门,不多时出来个中年妇人,约莫应四十上下,身上虽是旧衣裳,但浆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也整齐。虽说上了些年纪,但瞧得出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
康逊垂了胳膊道,“太太,我是替魏掌柜送棺材来的。”那女人向康逊身后的车夫瞧了一眼,似有难色。说一声稍等,却又进了院子,康逊隐约听着什么“不合适”一类的话语,后来就是红贞的高声争论,说什么“是尽本分”“见外”,康逊便大约明白了意思。
不多时争论声息止了,那妇人和魏红贞两人一起出来了,这才打开了大门,请康逊帮着将棺材抬进来。康逊和车夫便一人一边,小心进了门。他见小院一角堆着几颗白菜,另一角有些杂物,此外却也有两株小树,一个藤草架子,一小片花圃。正门对着是三间青瓦小房,刷白的墙面,上头有些孩子的涂鸦,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不知道画画儿的是魏红贞还是刚刚那美貌太太的孩子。心中正如此想着,忽见一个穿青裙子黄毛衣的女孩儿,鬓角别一朵白花,身边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岁的男孩子抱着一团折纸元宝出来,两人目光相对,俱是一愣,一个口中说“康逊”一个喊道“蒋月银。”
只听见“啪”的一声,康逊手中棺材落地,他拔足便跑了出去。蒋月银待想说一点什么,也来不及。红贞咒了一句,连忙检视板子,幸而没有摔坏,便和蒋芝芳一起帮着那车夫抬了进去。月银也领着一对双胞胎的表弟随着进屋去了。
芝芳落座,问道,“刚刚那小伙计你认识?”蒋月银说,“是我班上的同学,在公公那里做工么?”红贞说,“我今儿也头一次在铺子里见他,怪不干活不成个样子,原来还是个学生。”芝芳道,“红贞你也是,不是一早儿跟你说了,这事儿不要去麻烦亲家。”红贞道,“大姐你又跟我见外什么?难道那是你爸爸,就不是我公公了?老爷子得病这些日子,我和芝茂也没帮上什么,单是劳烦大姐前后伺候,倒衬着我们是没心没肺的人了。”芝芳轻轻一叹,说道,“你呀,偏生了一张利嘴。”红贞道,“什么利不利的,我只会说粗话儿,倒是咱月儿,才是巧人儿。昨儿芝茂把月儿写的那一篇篆刻的祭文给我念了,我边听着,就哭了好几场。”月银道,“谁是为了惹您哭,不过是想着外公一向疼我,写一点什么,算个念想。”说着语速也放了缓,眼圈又含了泪。红贞忙拉着她,劝道,“大姐,也别怪我这话不合适。但老爷子这半年多受病苦,如今去了,反而少遭了不少罪。虽说头些年在乡下吃苦,但这几年有你和芝茂服侍,又见着这些孙子孙女儿,实也无憾了。”芝芳道,“理是这个理。不过丫头小时候跟外公田间地头的跑,论情分倒深。哭几场也罢了。”月银听了,用手背抹了抹,说道,“就妈会说,我不哭了。”红贞笑道,“这什么道理?你妈让你哭,你反而不哭了?”月银道,“不哭了,外公瞧见我哭,反而难受。横竖过几十年,也能见着。”芝芳听了这话,啐道,“什么话也能胡说。”红贞呸呸呸了三声,说道,“好了好了,这就不算了。对了,刚你那同学,跑的什么?可不是见着月儿,不好意思了吧?”芝芳道,“不是见了月儿不好意思,是给月儿见了不好意思罢?”月银点点头道,“康逊原有些孤傲脾气,家里又穷,私底下做工这样的事给人瞧见心里头一定难堪的。回头我去了学校,和他说一声。”
这一家人姓蒋。这死去的蒋老爹原本是浙江一户农人,膝下有这一儿一女。女儿蒋芝芳二十三岁时来了上海,现在摆了个馄饨摊子做营生;芝芳来沪三年后,儿子蒋芝茂也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书,现在是一所中学的国文老师。蒋芝芳如今寡居,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芝茂二十五岁上娶了棺材铺魏掌柜的女儿魏红贞,两人有一对十岁大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叫蒋聪,一个叫蒋睿。
康逊一口气跑回了铺子里,对于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充耳不闻,他一心只是想着,明天去了学校,会有多少指指点点等着他。
第二天,康逊在家挨着,母亲催了好几次才十分不情愿地去了,走入校门,便不敢抬头,磨磨蹭蹭踱到教室里,悄悄坐定了,终于抬头观察了一遍,原来蒋月银的位置是空的。
这一天和接着一天,蒋月银都没有来,直到第三天下午方才来了,鬓角依旧戴着朵白花,臂上吊着黑纱。康逊不觉又是提心吊胆。见着头一个过去说话的便是班长林埔元——说起来,林蒋二人自国中起便是同学,日日同来同走,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同学间也有不少风言说林埔元和蒋月银在谈“朋友”,真假未可证实,两人似也并未因此刻意避讳。
眼下见两人谈着,康逊想,既然两人亲密,蒋月银说不定此刻正把那天看见他的事告诉给林埔元知道,这样一想,康逊不敢看,但更加不敢不看。两人说过几句,林埔元走开,又有几个女孩子凑在了一起说话,康逊料得女孩子喜欢嘴舌,于是更加紧张注视着几个女生,但几个女孩子自始至终只凑着和月银说话,没有人朝他看上一眼。

这天午休时候,康逊刚刚打开饭盒,便见蒋月银立在桌前,他猛然扣上饭盒,这才觉得自己行为十分突兀。蒋月银瞧出他的窘态,说道,“康逊,我外公已经入土为安了,多谢你。”康逊脸上一红,结结巴巴说,“不……不客气。”蒋月银又说,“你在铺子里见到的那位是我舅妈。”康逊嗯了一声。蒋月银便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低声道,“你自己勤工俭学,那也没什么可丢人。我家光景你不也瞧见了,我妈妈就在巷口摆了一个馄饨摊子,我有空也在那边帮忙,不过咱们可没有必要特地和谁说去,是不是?”康逊瞧月银平素行径,丝毫没料到她家中一般的艰难,想起那日见她的房子破旧,奇道,“原来你也在馄饨摊干活?从没听闻过你的家世,我倒以为你和程洁若她们一样,也是哪个大家的小姐呢。”蒋月银扑哧一笑说道,“听我舅妈说,那天你还叫了她一声小姐。我舅妈说那是她生平头一次,也只怕是最后一次受到这个待遇了。”康逊脸上又是一红,笑道,“我也不怎么会说话,笨嘴笨舌,惹她笑话了。”月银道,“咱们这个年纪,若是油嘴滑舌,八面玲珑才可笑呢。在我家的摊子上,多半也是我妈妈招待客人,我在灶前裹馄饨的。”
康逊听蒋月银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且也听出来蒋月银是一点瞧不起他的意思也没有的,便如实说道,“我家里的状况的确不怎么好,不过我将来毕业了,一定能做出些成绩。”蒋月银说,“你不读大学吗?”康逊道,“我并不准备成学问家,只是肚子里没文墨,难找到好营生。”月银笑道,“我倒不怕,实在没有出路,便和我妈妈一起裹馄饨卖也好。哪一天你再经过那边,来我家吃馄饨,我请你客。”康逊心道,月银不介意裹馄饨卖,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和爸爸一般成个车夫苦力,心中自是不以为然,只不过面上说好。
无论如何,得了蒋月银一个许诺,终于安心下来,这天在铺子里打工,力气卖的也格外足。蒋月银下了课之后,和埔元在巷口分手,亦在妈妈的摊子上帮忙。
原来月银和埔元不单是国中同学,两人房子紧邻隔壁,蒋月银四五岁的时候,林埔元的妈妈就领着他搬了过来,算是青梅竹马长大。起初蒋芝芳见她也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知道不易,便常过去走动。去了几次之后,偶然撞上一个男人,才知道原来美云并非寡妇,而是一个公司经理的外妾,原本是唱戏的出身。因那经理家里的妻子脾气大,也就安置在外头,那孩子也跟着在外头。
不过再往小的时候,蒋月银和林埔元却不似今天亲密。那时候月银淘气好动,跟着对门老徐家的儿子徐金地爬树下河,跳墙逃课;而埔元自小是乖觉懂事,只喜好读书写字,因而两人也算不上怎么要好,直到上了中学两个人碰巧同班,走动才多了。而徐金地读了小学毕业后,入了一个什么帮会,徐家夫妇中年得子,从小宠溺,如今也管不了,就由他去了。眼下徐金地不在家中住,和月银来往才渐渐少了。
林埔元走过来停下,叫一声芳姨好。蒋月银捋了袖子,将头发像脑后一挽,说道,“妈,我过来帮你。”芝芳说,“你和埔元先做功课去,如今还早,也不忙。”月银说,“现在准备考试,也没什么功课了。”芝芳道,“你还知道要考试,我怎么觉得你是越发散漫了。”月银笑道,“妈,原是可有可无的事,我又不比埔元有那些宏大志愿。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就不读,也不要紧。”芝芳对着埔元笑道,“你看这丫头。有你一半稳重,我就要谢天谢地了。”埔元瞧着月银笑说,“芳姨也别担心,月银只是嘴上不说,心里什么不知道呢。”芝芳摇摇头道,“你总替她说好话。人家都说生养女儿省心,生养儿子费心。偏我有个男孩儿般的女儿,你妈却生了个女孩儿般的儿子。”
不一会儿,月银已经换了衣服,头发在后脑松松挽了,衣服都是妈妈穿过的旧衣服,干活不怕弄脏。芝芳见女儿手里灵巧的裹着一个个馄饨,笑道,“好好的年纪,尽捡我的旧衣服穿,人家只看打扮,还以为是个老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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