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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嫦喜-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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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七宝的女儿怎会有不美的道理?——只不过她的没事不惹人注意的美,像是流动的水,没有形状,连曹七宝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个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到底是圆脸还是尖脸。

“来得正好,替我烧一筒烟。”曹七宝起身漱口,将烟枪递给高慕琴。高慕琴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烟枪,脱了鞋爬上烟榻,在另一边躺下,专心致志地烧着烟,那低垂的睫毛有些短,投了抹细小的影子在眼眶下,像是什么昆虫的脚,细细短短,让人看得心里一阵痒。“嗳,琴姐儿,手艺不错嘛。”曹七宝轻轻地踢了踢高慕琴,嬉笑着说。高慕琴闻言笑了,半埋怨半开玩笑地说,“可不是,小时候被您又打又骂,我怎能不好好学?”

想起几年前,曹七宝让她烧烟,她哆嗦着说不会的时候,愣是被曹七宝捉住了一顿痛打。当时的谩骂和疼痛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如今还能当做笑话来提起,但是高慕琴心里清楚,这就像是她手腕上那被烧红的烟枪烫出的泡,虽然褪了,虽然化作了过去,但这疤,却是怎么也消不掉的。

“生哥儿呢?这几日怎的连影子都不见?”曹七宝就着高慕琴的手,将这一筒烟滋溜溜一口气吸到底,这才悠然地躺了回去,气定神闲地吐出烟雾,鸦片的香气好不虚无,连她的声音都似乎不属于这里一般。

慕生么?高慕琴回想着这几日见到的少年,神情低落,时不时地失神。高慕琴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高正安的病——毕竟他们两个人都和高正安不亲——更是为了那个不久前被扔了出去的粗使丫头,嫦喜。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看重这个人?难道他们有什么交集?高慕琴不想了,她怕自己再想下去会又一次触动那细小的记忆。像是什么东西的脚,毛茸茸地,挠在她的心上,痒,却又抓不到。于是她只是一笑,“嗳,谁知到呢,许是学堂里的功课太重了些。”

“嗐,功课怎么了?”曹七宝挑挑眉,推开了烟灯,坐起身,从燕燕手里接过了银水烟筒,哧溜哧溜地抽着,过了半晌后才抬起头来,“我待他也不薄,老佛爷和皇帝还在的时候,我送他去私塾,先两年革了命了,兴起新学堂了,我又二话不说送他去学那些洋人的玩意儿。他好好学是应该的,不然不就和他那没用的老爹一样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曹七宝的话似的,高正安在卧室里猛地咳嗽了几声,听那声响,像是要把屋顶都掀了一般。曹七宝斜睨了燕燕一眼,后者立刻去了卧房,只安静了没多久,便听到燕燕惊惶的声音,“奶奶不好了!”

“怎么说话的?你奶奶我好好的跟这儿坐着呢。”曹七宝皱起眉头,只见燕燕跑了出来,手里拿了条白绸帕子,展开在曹七宝面前,“奶奶,大爷咳血了!”

嫦喜推开门,门外是一条堆满了垃圾的小河,各类东西混在了一起,最终成了黑如墨的汁,把河水了都染黑了。若是到了夏天,定能闻到阵阵恶臭。好在如今只是二月,天气依旧寒冷刺骨。嫦喜缩了缩脖子从角落里拿起扫帚打扫起屋子来。在四婶的照拂下,嫦喜的伤已大致好了,也能分担一些事情。四婶虽然言语很是刻薄,又好赌,但人总是好的。嫦喜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个救命恩人,即便她口中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那床羊毛毯子。

“嫦喜——”今儿个四婶回来得很是早,远远就朝嫦喜挥着手,脸上笑意盈盈,连嘴角上的那道疤都成了一抹欢喜。

“嗳,四婶。”嫦喜放下手中的活儿迎到门口,猜测着她许是今儿个赢了些钱,才如此笑容满面。四婶也裹着小脚,但动作却好不利索。有时嫦喜想,她兴许不是不会摔跤,只是在一脚还来不及摔出去的时候,另一只脚就迈了出去。

“今儿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咳,今儿个在街上见着个老朋友,就聊了会儿家常。”四婶说着把挎在手臂里的竹篮往桌上一放,“这不,还说待会儿来咱家吃饭哪。嗳,我说我这儿地方小,哪能恭得了她那尊大佛——要知道,她现在可是发达了,手下有好几个人那。所以啊,她就让我去她那儿,好再叙叙旧。”

“那您就去呗。”嫦喜笑着说,一边说着,一边又扫起地来。

“有这好事儿我怎么能忘了你那,咱娘俩一道去。”

四婶的话音刚落下,嫦喜就怔住了。这样的称谓让她感到心里暖暖的,好像要融了似的,又像是要化作了泪从眼角落下。最终,嫦喜洗了吸鼻子,站直了身体回过身看着四婶。四婶也不待她开口,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扫帚,“还等什么呀,傻丫头,快去洗把脸,咱这就出门。”

“嗳。”嫦喜笑着应了一声,认真洗了脸,擦干了,随四婶出了门。门外依旧是那黑的河,但嫦喜的目光尽数被河后面的夕阳所吸引了。那金橙色的圆球,暖暖的,绒绒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握到,如此贴近,如此甜美。





前世13

胭脂胡同是北京城里有名的花街柳巷,甫一走近,便听到那伴随着浓烈混杂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的莺歌笑语。即便清王朝倒了台 ,它还是一如既往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似是这浮华人世中的一处“桃花源”,自然,也只是“似”罢了。

黄昏时分,各户人家都点起了通红的灯笼,上面描画着金色的“福”字,在微风里轻轻荡着,连光都有些飘忽,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影影绰绰,像是哪个不肯离去的女子的鬼魂。两旁的一座座房屋,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灯光,时不时有曼妙人影徐徐走过——目不斜视,偏生又在快消失的时候回过头来望你一眼,两汪秋水,勾人得很,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蹩进门里,好好窥个究竟。

嫦喜随着四婶走在胡同里,目光不由得从一扇门飘向另一扇,闻着分不清是甜腻还是刺鼻的香气,嫦喜觉得自己走在了一个虚无的世界里,一步又一步,都踩在了云朵里。

“到了。”四婶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她今儿个似乎格外快活,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扇黑漆木门钱,推开门,回头看了眼嫦喜,示意她跟上,随即率先跨进了门口。

一名四五十岁的女人,身着绣金线牡丹绛红绸衫,下穿一条绛红色窄脚裤,一双三寸金莲小巧利落。那张长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又抹了大块大块的胭脂,在灯火的橙色光芒下一圈青一圈紫,像是刚来到人间的鬼。“四姐,你可算来了,让我一阵好等。”女人嬉笑着迎上来,拉着四婶的手,话虽是冲着四婶,但那双小眼睛却紧紧地停在了一旁的嫦喜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恨不能将她看穿。嫦喜下意识地要躲,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五年前高家那间昏暗的屋子,荣嫂和秀婶两个人互不相让地讲着价,从未想过买卖的是个人。

“嗳,六妹妹,你也知道你姐姐我这腿脚不利索,哪能走得快呀。”四婶笑着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哎哟,我竟是忘了,还让四姐站这么些时候,快,我们进屋去再说,外面可冷?”那女人跺了下脚,懊恼地说。随即亲切地挽起四婶的胳膊,一路往楼梯上走去。

嫦喜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只听的身后传来男人带着酒气的说话声,这才一阵心慌撒开了脚步跟了上去,那木的台阶被踩得咚咚咚直响,像是她此刻的心。刚上楼,下意识往回一看,便见一圆滚滚如球状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嫦喜。”四婶在屋里喊。“嗳。”嫦喜忙收回目光,应了一声,走进了一旁的屋子里。

“二爷,请。”丫鬟小珠再就候在了门口,一见高正白来,便谄笑着迎了上去。高正白乐得揩这到了手边的油,伸手在小珠的腰上、手臂上、屁股上揉捏着。小珠脸上依旧挂着笑,半躲半就地由着高正白,二人一路上了楼,走过几扇房门后停了下来。

“高二爷来了。”小珠正了正神色,推开门。只见一名年轻女人坐在烟榻上,低头抽着水烟,身上是一件宝蓝色绣银线寿字衣裳,眉眼妩媚,微微侧过头看了门口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又低下头抽起水烟来。高正白也不再缠着小珠,关上门后讨好地笑着走进屋里,在女人身边坐了下来,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嘴里喊着“心肝”“宝贝”,凑到她脸上亲了几口。女人因他这样的举动而呛到了烟,忙不迭地咳嗽起来。那张粉白的脸涨得绯红,一双眼里含着盈盈的泪光,嗔怪地瞪了高正白一眼。

高正白一面替女人轻拍着背,一面另一只手一股脑儿往女人的宽大衣袖里钻。“嗳嗳嗳,一来就这样。”女人止了咳,伸手按住了他的手。高正白一脸的笑,若不是那两道光,只怕连眼睛都要找不到了,“嘻,我这不是太久没来了嘛。”“你也知道你许久没来了?”女人斜睨着他,“我还当是高二爷有了新的相好了呢。”

“嗳,你也应该听说了,我家那躺在床上的刚咽气没多久,我怎么方便出来?”高正白知道这件事是糊弄不过去了,也就不舍地缩回了手,耐心解释。女人嗤笑一声,并不言语,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高背椅上。那火红的椅披同宝蓝色的衣衫衬得那张脸更是雪白——但这白同刚才四婶口中“六妹妹”的白又是不同的,至少,她还有一口气在。

高正白又腆着脸跟了上去,“嗳,可不带这么生气的,气久了,仔细不好看了。”

“嗐,稀罕了。我不好看了,你就去找好看的做去。”女人嘲弄地说,目光却又偷偷地瞟向高正白。“谁都比不得你好。”高正白从女人的眼中看出了意味,忙上前笑着卖乖。“哼,也不知是真是假。”女人到底是笑了,随即又不由得叹气,“我为了单做你这一个客人,可把其他客人都得罪了,若你真去找新的,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扒,扒。只消你别吞了生鸦片做个孤魂野鬼就好了。”

女人知道高正白是在说年前隔壁屋子里那个自杀了的女人,冷冷一笑,“我才没那么傻呢,再折腾也折腾不到自己头上。”

“就你顶机灵。”高正白笑道,听着斜对面房间里传来的谈笑声,那声音虽是沙哑,却显然也是个女人,不禁好奇那老鸨的房间里招待着谁,“六妹姐又在招待什么客人了?”

“说是先前的结拜姊妹,好几年前还开着个大地方①呢。如今落魄了,但还是偶尔卖几个人给咬字,赚几点消遣,这不,今儿个又呆了个丫头来,生的倒是水灵。不过看那样儿,大抵是不知道来做什么,若这笔买卖成功了,指不定要闹多久才能出来做生意。”女人的视线落在了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有些飘忽,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前自己被卖到这儿来的场景,不由得感到些许悲凉萧索来。但这悲凉萧索也只是片刻的。这靡靡的世界,什么都是虚无的,又有什么可以去在乎?也许几年后,她就太老了,那些把她捧手心里、搂在怀里的男人又会将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又用那一套话、那一脸笑去讨好新的人。女子韶华易逝,红尘中的女子更是易老,唯有抓住了一个人,将这浮萍身世扎了根,才是妥当——至少,死了之后可不再是孤魂野鬼了。

嫦喜坐在八仙桌下首,面前是十来样菜式,在煤油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她可以听到从胃里涌起的向往的呼喊,但她仍是安静地坐着。

从踏进这扇门开始,嫦喜就感觉到心中强烈的不安。她也说不上原因,但每个人的神色在她看来都显得别有意味。“怎的都不吃?”四婶手里拈着酒杯,侧过头看着嫦喜。酒过三巡,已是微醺,四婶的脸上从蜡黄里又透出些喜悦的红,连眼睛都明亮了。“吃不下。”嫦喜的手在桌子下绞着衣服下摆,低着头说。

四婶打量着她,正要开口,却被六妹姐抢了白,“嗳,姑娘想必是怕生。不碍事儿,我与你四婶是结拜姊妹,都是自己人,不必束手束脚,你们娘儿俩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如今我与你四婶算是重逢啦,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上的,我定会帮。”六妹姐说着,夹了筷红烧肉放进了嫦喜面前的碗里,“来,多吃点肉,瞧你瘦的。”

嫦喜望了眼碗里的红烧肉,三肥两瘦,那一层夹着一层,油光闪亮,甚是诱人。嫦喜暗暗吞了口口水。她不是不想吃,只是四婶和六妹姐那两个人只顾着喝酒,吃的也只是二人面前的那一叠炒花生,若六妹姐不吃倒也在理,但四婶呢?她不也和自己一道未吃过晚饭么?回想着那一天伴着她入睡的四婶稀里哗啦的喝粥声,如今桌上的寂静显得分外不同寻常,她又怎敢起筷?

“我有些闹肚子。”嫦喜抱歉地站起身,这怪异的气氛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想要逃。兴许先回家也好。嫦喜想,主意已定,便胡乱绉了个原因。四婶有些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倒是六妹姐和和气气地指路,“下了楼左拐,一直到底就是了。”“嗳。”嫦喜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走过一间房间,就听到一旁的门后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有些熟悉——那说话的男人不是高正白还能是谁?嫦喜不由得感觉背脊一阵凉意爬了上来,随即鬼使神差似的弯下腰,凑到那扇房门前,女人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嫦喜的耳朵,她一时间呆在了原地,整个人仿佛连心神都丢了。
回过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能高府,嫦喜站起身走向楼梯口,路过的房间里传来调笑声、嬉闹声,还有暧昧不清的喘息声。嫦喜的心随着这一级一级的台阶,一步步往下沉,沉到最底处。
从那半开的黑漆木门外吹来冷的风,依旧是黏腻的轻浮的气息。嫦喜猛地做出了决定,一股脑儿低头往门外走。因着此刻正是客人和出局②最多的时候,所以也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少女的离去。嫦喜就这么低着头,一路走着,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迷离堕落的响起,直到四周的风变得狂暴,知道抬眼只能望见那漆黑的夜空和明亮清冷的月光。

真像被罚站的那一天啊。只是如今的天空宽广多了,如此无边无际,反倒让人心慌。

耳边隐隐有呼啸的声音,那生硬的铁相互碰撞,“哐啷嘡哐啷嘡哐啷嘡……”,嫦喜这才止住了脚步,只见如夜般黑的火车车厢从她眼前一节节掠过,像是一群巨大的怪物,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迁徙——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火车站。

嫦喜觉得腿从未如此地酸,身体的疲累让她异常沮丧——四婶想要卖了她,卖到窑子里头,也许比荣嫂当年卖她的价钱更贵一些。她以为她是一个好心人,她甚至想要把她当做一个亲人——她这一声都不曾有过亲人。但也许嫦喜本就未全然信任四婶,否则,为什么她会警惕地不吃那些东西——里面许是下了蒙汗药也不一定。

齐腰高的野草疯长着,摧枯拉朽地蔓延,像是要到天尽头似的。嫦喜漫无目的地走着,胃里是空的,四肢冰冷。嫦喜突然向往起那个挤满了人的屋子,那烧着柴火的厨房,还有湘寿带来的白粥的温度……

睡一觉,睡一觉兴许就不那么难过了。嫦喜想着,爬进了一旁停在铁轨上的车厢,枕着里面角落的一垛干草,蜷成一团,终还是睡了过去。

车厢外,那黑的铁轨像是怪物的触角,伸到未知的夜色里,无穷无尽……

 
作者有话要说:①大地方—北京头等妓院
②出局—妓女出外陪酒

谢谢每一个支持嫦喜的亲~留言吧~不要霸王啦~喜欢就收藏~(*^__^*)




前世14

梦里,嫦喜坐在马背上,颠簸着,一路驰骋在绿色的森林里,温热的风吹起她额前稀疏的刘海儿,从未有过的欢快。树枝擦过赤的足,没有痛,只是痒痒的,惹得人不禁一阵发笑,这一笑,梦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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