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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嫦喜-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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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14

梦里,嫦喜坐在马背上,颠簸着,一路驰骋在绿色的森林里,温热的风吹起她额前稀疏的刘海儿,从未有过的欢快。树枝擦过赤的足,没有痛,只是痒痒的,惹得人不禁一阵发笑,这一笑,梦就醒了——她依旧睡在铁皮车厢的干草垛里。

但,为何梦醒了,颠簸和摇晃却没有停止?

嫦喜狐疑地站起身,睡前未关上的门此刻竟是关着的,耳边传来熟悉的“哐啷嘡哐啷嘡……”的声响,甚是贴近,仿佛就在脚下一般。嫦喜心中一惊,上前用力拉开门——外面是田野,飞一般地从她的眼前掠过,伴着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苍凉得触目惊心。风狠狠地刮在她的脸上,如火烧一般的疼。这不是梦,她所在的这节车厢的确在飞驰着。

在这样的时候,嫦喜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恁是一点儿注意都没有。但这是又能有什么主意?嫦喜在片刻的慌乱之后,只觉到深而浓的无奈来。这些年,究竟有什么事经由她拿主意的?往往是呼来喝去着,日日兜兜转转。仅是十五年,噢,不,新的一年已经到了,她也十六岁了。十六而已,怎的竟沉重得像是浸了一夜的衣裳,湿漉漉地滴着水,轻轻一拧,就是满地的愁苦,恨不能长出满眼青苔,索性将这一辈子草草埋了。

火车依旧在开,昨夜从眼前溜过的一队怪物在她尚未知觉的时候就将她吞入了腹中,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又走远了去。

嫦喜拉合了门,重又回到角落那垛不显眼的干草堆上。

自开埠以来,繁华如一把火,硬生生将这座城烧了起来。即便北方忙着改朝换代,四处都飘散着慌乱与不安,但上海仍沉在这火光的幻影里,非但未被惊醒,反倒睡得更深了。重重地陷入羽毛里,闭了眼,塞了耳,兀自欢喜流连着。唯有那一道长的铁轨,和那人声鼎沸的码头,冰冷的,不近人情,不管不顾的要将它与外界连接起来。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瞧见的是这个人世。

是夜,灯火迷离。这里有最卑贱的人,衣衫褴褛的母亲带着孩子跪在冷风里乞讨,孩子死命地哭着,小小的手拽着母亲的衣襟,像是拉着生命力最后一丝希望。饿了,冷了,却无人理睬,末了,连孩子自己都倦了,青着小脸儿睡了过去。穿着单薄旗袍的女人站在人群中,笑容满面,因着冷,整张脸都在抖,倒显得这抹笑容愈发如水般流动起来。衣襟上一块巴掌大的油渍好生碍眼,许是方才吃的生煎包溅上去的。凑近了,似乎还有淡淡的陈醋味道,混着那廉价的花露水香气,试图引起每一个经过的男人的注意——只有男人,才是她生活的所有来源。

可也是在这里,同一个时刻,可以看见一拨拨数一数二的人物。且看那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福特汽车。司机一身土黄色制服,眉目俊朗,下了车,走到后面打开车门。

先出来的是一双穿着白色镂空皮鞋的脚,透明的玻璃丝袜包裹着小腿优美的线条。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白皙柔软,扶上了车门。之后才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下了车。只见她围了一条银狐披肩,一顶白色的银狐小帽斜斜扣在头上,垂下长长的面网,一直披到了肩上。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翡翠蜘蛛,在夜的光影中闪闪烁烁,恰好爬在她的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像是一粒青痣。

“叶先生。”女人朝那个先她一步下车的男人笑了笑,那双桃花眼里含着波光,“一路顺风。”

这叶先生名唤叶世钧,是香港顶顶富有的商人,做的买卖涉及各行各当。此刻的他穿一身挺括的驼色呢料西服,外套一件长及膝的黑色风衣。身形挺拔,长方的脸偏棕色,许是长期南洋跑的缘故。一双眼睛看的人心里没来由的发慌,好像自己的心思要被他看了去似的。

“这几日叨扰了。”叶世钧欠了欠身,客气地说。

“叶先生你好客气,你与我们白先生是朋友,虽然他人现下是不在了,但朋友来了,我是一定要当心好的。”

“既然如此,日后若白太太来香港,叶某定尽地主之谊。”

“那就先谢谢了。”女人微笑点头,娴静柔和。女人是她口中“白先生”的七姨太,随了夫姓,唤作白翠屏。如今“白先生”死了,而她也因着在“白先生”生前甚得他欢喜,死后分到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停在不远处的去往天津的火车猛地拉起了汽笛,“呜呜……”声如催命般地响着,不知道震碎了多少人的心魂。但这些人里,定是没有这一男一女的。只见叶世钧从司机手里接过一只小皮箱,“白太太,再会。”

“再会。”

叶世钧转过身朝那正在呜咽的火车走去,人潮如满月时的海水,推推搡搡,叶世钧却依然闲庭信步般不受干扰,那眉眼中也没有丝毫不耐。只看他走到特等车厢前,正在检票,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小赤佬,勿要想逃——”男人别过头一看,远远只望见身穿暗红色棉袄的少女灰头土脸,满眼惊恐,一边用力撞开人群往某处跑,一边时不时回过头看看身后的“追兵”。那只冻得通红的手上,雪白的馒头很是晃眼。叶世钧皱了皱眉,从检票员手里接过票,头也不回的进了车厢。

嫦喜感觉手里的馒头烫得吓人,拼了命的奔跑让脚趾上的冻疮又一次发作起来,如此强烈,越是想忽略,越是痒得紧,恨不能立即停下来好脱了鞋子挠一挠,又或者是狠狠踩上几脚,让痛盖过了痒也好。可是她不能,她只有不断地跑着,连自己都快要不知道,仅仅为了这一个馒头,是不是值得——或者,她应该拿两个馒头?

旁人是最欢喜看热闹的,除非很是赶时间,大部分人都悄悄放慢脚步,或是干脆停了下来——但都是作者别的事的,看报纸、看招贴、等人、抬头望天之类,无论如何都要遮住自己的好奇不让人察觉。

“不要跑——”卖馒头的男人极瘦,面色蜡黄,乍一看去倒更像是一根从早上放到了晚上的油条。只见他一边追一边嚷,好像只消这么说了,对方就真的会停下来一样。四周的人群很是默契地围成了一个无形的圈,将两个人推进了戏台中央。

白翠屏看着叶世钧上了火车,这才收回目光,偏又听到附近一片喧哗。略瞥了一眼,却是人头攒动,看不清晰,索性回过身,“回去。”她朝司机说,怎料话刚说完,就被人重重撞了一记。

白的馒头从红的手掌里松脱,恋恋不舍地贴着白翠屏洋装的裙摆滑了下去,落到地上,沾上了细碎的尘埃。嫦喜因着奔跑的惯性跌坐在了地上,无措地抬起头看了眼女人,转而立刻站起身正要溜,却被追来的“油条”抓住了后颈。

“哼,敢偷老子的东西,坏了我的生意,你不想活了?看我打不死你!”“油条”说着一把将嫦喜推倒在了地上,抡起手臂眼看着就要打下去。

“慢。”白翠屏忽然开口,一改之前的温婉态度,变得冷漠傲然。

“油条”上下打量了白翠屏一眼,从那身打扮与排场知道此人不好得罪,气焰也顿时消了一半。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偏生是最欺软怕硬的,见着了比自己好的,总要分外巴结,而那些较自己还不如的,倒要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好好欺负□一番,才能平了心口的怨气来。

“你做什么要打她?”白翠屏上前一步,站在了嫦喜和男人之间。

“伊偷了我馒头,我哪能不打?”“油条”努力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但怎么看都是底气不足的样子。

“你的馒头多少钱?”白翠屏说完,一旁的司机便走上前,将一个银元递到“油条”面前。

“油条”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脸孔,伸出两只手,合在一起,像是要承接恩典似的连声说,“够了够了。”“够什么够,找钱。”司机板着面孔,打碎了“油条”的幻想。

嫦喜对这一幕的转变还有些怔怔地,须臾,反应过来,忙先捡起一旁的馒头后站起身来。白翠屏将她这举动看在了心里,挑了挑眉,“走吧。”她收住了那股气势,又变得无害了。

看戏的人见没有了下文,也就三三两两地各自散了去,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凉薄而陌生,像是路人的面容,永远是退后几步的神情。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帮自己?嫦喜看着她雪白妖娆的背影,不由得又回想起那一日湘寿推开门,送来热粥与羊毛毯。羊毛毯。嫦喜暗暗一笑。湘寿怎可能拿得出这种价格不菲的物什?只怕是谁嘱托的。嫦喜的面前浮现出男孩在夜色里苍白的脸孔——应也只有他了吧。

白翠屏走了几步,见嫦喜依旧站在原地,便停下脚步,微微转过上身,侧着头看着她,左边的眉毛轻轻一挑,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嫦喜抬眼望向她,这才明白过来之前那句话她是在对自己说,略一思索,便有些犹豫地摇摇头。这个女人是帮了她——那又如何?四婶不也是救了她么?

“馒头脏了,还拿在手里作甚?”白翠屏很是有耐心——她对于一些人总是这样的好。

“付了钱,为什么不拿?”嫦喜回答,“而且我饿了。”白翠屏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份,“那我带你去吃饭,你又怎的不去?”

嫦喜低着头默不作声白翠屏倒也不急,只是带着笑看着她。面网上那碧绿的蜘蛛在灯火下明暗交替着,伴着来来往往的人,显出几分鹤立鸡群的孤绝与得意来。

那个拉客的女人不知去了何处,这会儿又回来了,手上还捧着一包刚炒好的糖炒栗子,倚着月台的石柱,也不怕这冰凉的石柱将彻骨的寒气送进那单薄的衣衫里。只见她微微低着头,用牙齿咬开糖炒栗子脆而热的壳,一心一意地吃着,一旁的路灯投下昏暗的光,正打在她青紫色的脸上,在忙着咀嚼的脸颊上落下暧昧的影子。

“好。”嫦喜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像是顶细的针尖戳在手指尖上。她收回目光,朝白翠屏道。后者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点了点头,率先往一旁的汽车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所有看文的同学们,还有收藏的同学们。
今天还有饼干大人的图哦~不过太晚了,明天再放上来好了——嘻嘻——真好看啊~~苏一遍遍暗自欣赏,然后偷笑~
未央说,段落分开些的排版看上去会更舒服,嘻嘻,苏来改进下~
希望看文的同学们不要霸王了吧,苏很想听听你们的感觉啊。另外还有人说打开页面的时候会自动跳到首页去,每一章都是,可是苏自己看是正常的,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同学有这样的情况呢?

好了,苏去睡啦~大家晚安~




前世15

上海的夜色是暧昧的,在凄冷的二月里,笼上一股没来由的湿热,细而媚的嗓子唱着嬉笑嗔怨的歌谣,钻进每一个路人的皮肤里,突然觉得柔软起来。嫦喜听着那绵绵的调子,偏生那鼓点又是硬而脆的,一记一记,敲在她心房。她只感觉浓重的睡意卷了过来,又被推了出去,这来来往往间,又徒增了不少疲倦。待汽车又开出了一段路,终是摆脱了撩人的歌声,四下重归了幽静,只有谁家在吹着悠扬的口琴。隐隐绰绰,不很清晰,但终究是美好而宁静的。嫦喜听着听着,整个人都放松了,身下的软的座椅,如一场奢靡的梦,托着她,深深陷了下去。

睡一会儿罢,就一会儿。嫦喜想。旋即便微微侧过头,闭上了眼。

“太太,到了。”正在这时,司机的声音响了起来,嫦喜睁开眼睛别过头朝车窗外望去。汽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弄堂口,四周昏暗一片,唯一的光亮来自左手边的一家西式餐厅,一排的落地窗里,橘红色百褶绸面灯罩笼着昏黄灯光,清一色的小圆桌子铺着暗花细白麻布桌布,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坐着,神色矜持。有穿着雪白衬衫、黑色背心的年轻男侍者端着银色的托盘来往于各桌之间,动作优雅,神态温和,保持着距离,仿佛他们只是这里的摆设,除了要点菜之类的时候,他们是看不见,听不见,开不了口的。

“下车吧。”白翠屏看了眼嫦喜,率先下了车,一阵冷风从开着的车门里钻了进来,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嫦喜这才算是回过神,有些手忙脚乱地下了车,司机站在车门旁,微微欠身,眼中却有轻蔑的笑意,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嫦喜觉察到了,倔强地昂起头,用力握紧了早已又冰又硬的馒头,好像这已不是馒头,而是她自己。

白翠屏带着嫦喜走到门口,有西崽恭敬地拉开了门。嫦喜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金发碧眼的洋人,愣是惊了半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脚步却依旧是不偏不倚地跟着白翠屏,只有胸口里扑通乱跳的心证明她并不平静。

“白太太。”一个洋人瞥见了白翠屏,热情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迎上前,操着有些僵硬的中文打着招呼。只见他身材高大,一头棕色的头发梳得油光服帖,略有些秃了,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的。不过嫦喜又望着他灰白的眼珠——洋人是否也兴面相之类的说法?

“赛姆生先生。”白翠屏伸出手与他轻轻握了握,“多日不见,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了。”

“哪里哪里,全都是白太太替我请的先生好。”赛姆生先生谦虚地欠了欠身,说着中国人的客套,目光里却掩不住本性里的得意,“不知这几日白三小姐在忙些什么,我很是想约她出来吃杯咖啡,可是一直都没有时间。”

白翠屏精明地笑了,“会有的。赛姆生先生,最近我们荟雯很有些事情抽不开身,等她有时间了,一定第一时间向赛姆生先生你赔罪。”

“那就谢谢白太太挂心了。”赛姆生说完,侧过身,白翠屏朝他点了点头,朝领位的侍者使了个眼色,带着嫦喜一路走到了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嗳,好嘞,眼睛要贴到人家身上回不来嘞。”同赛姆生一道的女人有些不乐意了,轻轻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赛姆生收回视线,重又坐了下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女人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一旁上菜的侍者打断,待之后,又被绕去别的话题了。

嫦喜坐在圆桌前,右手边是落地窗,隔着一片厚厚的玻璃再看那一地的清冷幽静,倒也看出了几分美来。只是这美总显得有些寒气。嫦喜想。仿佛望见了自己又一次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看着月台上人来人往,自己偏只能团成一团瑟瑟发抖。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五天,也整整饿了五天——饥饿的人太多了,连抢些残羹冷饭都没有她的份。今天是她第一次偷东西,结果也是失败的。嫦喜不禁想,是不是当初留在北京更好些,即便是要沦落到了最卑贱的位置,至少,是穿暖吃饱了。

点完了菜,白翠屏喝了口红酒,依旧沉默不开口,嫦喜的脸色变了又变,一一映入了她的眼中,那自得的笑不由得又深了几分。但是她还不会这么轻易地下决定,毕竟捧红一个人,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去。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这用自己的婚姻与青春换回来的钱财,她是一定要花在刀刃上的。

没多久,侍者就端来了前菜,奶油蘑菇浓汤。丰润的香气扑鼻而来,嫦喜看着自己面前精致的碗碟杯盏,还有那左右两排擦得闪亮的银刀叉和汤匙,只觉得万分地窘迫。菜是白翠屏点的,所以未曾为难到嫦喜什么,可现在她总不能让白翠屏代自己吃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嫦喜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里不由得流露出笑意。

白翠屏看似专心地用汤匙舀着汤,一口一口喝着。实则在暗自观察嫦喜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松了一口气一般将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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