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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世家的传奇-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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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遗少!”他戏说,“老遗少!”
她哈哈大笑。在她的家里,年轻的一代时常嘲弄作为“遗老”的祖父。他每年还过同天节,就是光绪的生日。可怜的“故臣”!
梦莲的外公陆老太爷也是个“遗老”。光绪十二年的进士,做过翰林院的编修,最喜欢看的书是《黄梨州集》。一边看,一边流泪。那份“故国情深”,也只有亡国者才能体会!,梦莲却完全的不理解。她出生在民国、长于共和制,在她的头脑里,帝制是无比的可恶!大清朝是奴役汉人的“夷人”!
逐渐的,梦莲念了一些书,她就疑惑,外公为什么喜欢“抨击君主专制”的黄宗羲的书?外公可是个道地的“顽固保皇派”,后来逐渐明白,因为他和黄宗羲“同病相怜”,他们都是遗民。黄宗羲让他的弟子和儿子参与清廷的明史编修,陆老太爷就让儿子进入了民国教育部。国可灭!文化不可灭。亡国可以,不能亡道!
梦莲最喜欢的事情是倚在父亲身旁,听他讲述那些“英雄的故事”!从候赢一诺、张良刺秦、垓下悲歌到史可法战死扬州。他们的慷慨、壮烈,为知己死生的从容,令梦莲敬佩不已!
可是父亲也会告诉她一些有关“屈辱的故事”。甲申年,满人的铁骑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制造文字狱和科场案,钳制文人。堂堂正正的读书人,竟然成了“奴才”。当我们陶醉在“天朝上国,富有四海”的迷梦里时,欧洲正大踏步的从黑暗的中世纪,迈进到了近代。英国人带着大炮,轰破了我们的酣梦!
骄傲和屈辱,纠缠着在这个时代的人们!
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走到周老太爷的院门口。远离前院的热闹喧哗,这里仿似一处“世外桃源”。从宣统逊位以后,老太爷就未离开此处半步。他立志做“遗民”,不辜负“三朝皇恩”。在这院子的门口,刻着两个字:首阳。这是要效仿首阳上的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院中,奴仆们自己耕种了一块菜地。他们和外界隔离。
金兰凝望着那苍劲的字。梦莲也好奇的看,却看不出这两个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梦莲已经看了她十几年,确切的说,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的看这两个字。
由于她是个不受管束的“野丫头”,对于堂姐等淑女们的女红,一律持之鄙视。她就不相信,女人就只能绣花!她不能离开大院。她就在院中折腾。所以从很小,她就发现,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单独的院子,一群老仆,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老仆说:“老太爷要静修!”
梦莲却存心来捣乱,“骚扰”周老太爷的“遗民旨趣”!实际上,这个丫头的“古灵精怪”很讨他的欢欣,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还要维持“祖父的尊严”!但有时梦莲的胡闹,也令他心烦,他破口大骂,就恰好种了她的计。她就讨厌“假道学”,“装正经”。她喜欢看人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周老太爷是光绪三年,进士及第,雄心勃勃,跟随着左宗棠去了新疆,成了一个打仗的能手,满口脏话,将千年的读书人的斯文扫地。
“谁?”老太爷的老仆周叔发现门口有人影的晃动,惊问。这里一向是很少人来拜访的。
“我!莲丫头!”梦莲回答。
周叔低声斥责,“黑灯瞎火的,你这个鬼灵精又在唱哪出?小心彭姐剥了你的皮!”
“这位是……?”周叔把灯笼照着金兰,围绕他周身转一圈。“你是……!”周叔一阵慌张,他认出了金兰。声音也颤抖了,冲着屋里喊:“老太爷,小贝勒爷,小贝勒爷到了!”
周叔的称呼,镇住了梦莲。贝勒爷!多么奇怪的称呼!
周老太爷迅即的、以超出他年龄的敏捷,冲出屋子,跪在生硬的台阶下:“贝勒爷驾临,请恕小臣无状!”他还没有来的及整理衣服,只披了一件长袍。
金兰疾走几步,上去,双手搀扶起周老太爷,道:“周督大人,不要如此多礼!”
“要的,要的,君臣之礼不能费!”老太爷严肃地说。
梦莲在后面,犹如在看一出戏。他从私生子变成了贝勒爷,他到底是谁?他还有什么大秘密?
周老太爷将他请入室内,周叔连忙奉上最好的“西湖龙井”。梦莲也不客气的入座。老太爷瞪她一眼。她撅嘴巴。
金兰微笑着说:“坐吧,走了一长串路,脚疼了吧!”
“不疼!”她逞强。
他淡笑,撇了一眼她的高跟鞋。那是巴黎最新款的时髦女鞋,七分高。穿上去,犹如踩高跷。为了美丽,她毫不在乎。虽然她已经疼的双腿发麻,两双脚仿佛被刀一下下的劈砍。她在痛疼中享受美丽。
她偷偷的脱了鞋子,放松自己的双脚。同时忍不住双腿乱晃,因为有些发麻,她担心过一会儿无法走路。
老太爷和金兰之乎者也的说起“宋明旧事”。
“愁里高歌梁公吟,犹如金玉戛商音。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秋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啮空林。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竞陆沉。”周老太爷吟着郑思肖的诗句,老泪纵横。
“老大人!”金兰安慰道:“当日元军押解文丞相入大都,九方神州黯然无声。后人道,赵宋319年,有一个文天祥,也不枉赵氏做帝王一场。今日,是我爱新觉罗氏,有愧于九州华夏,愧于列位臣子!”
她撅撅嘴巴。希望他们快点结束这种“情绪激动”。她不耐烦地用力晃荡双腿。一个不小心,“扑”的一个细微的声音。她踢到了某人的腿。她定住腿。双目巡逻一下,不会是祖父,他在她的对面,她不会有那么长的腿。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瞄向金兰。他神色自若的和祖父说话。
她开始悄悄的端详他的侧面,完美之极,像是欧洲画册里的塑像。他投在墙壁上的剪影,也富有一种魅力。她沉浸在其中。
“已经太晚,老大人早些歇息!”终于金兰起身,结束了他们的“君臣相见”。
老太爷也连忙随着起身。梦莲想当然的也站起,可是她的鞋子,已经被她扔弃在一边,她赤裸的双脚,一只着地,另一只就踩在了鞋跟上,她惊叫一声,“啊呀!”
开始,她已经忘记了鞋子的那回事,所以她正想愤怒指责周叔没有打扫好卫生,继而她记起了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无奈的往下望。
金兰也望下去,接着,他就半蹲着,拾起她的两双高跟鞋。
他这么做,她倒没觉得什么。可是她的祖父和周叔已经“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在金兰半跪下之际,他们也跟着跪下。结果她这“不肖女”就直直站着,任由他握着她的“天足”,为她缓缓的穿上。他的确非常的温柔,没让那鞋帮扫着已经磨破的嫩肉。
在祖父“不可思议”和“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里,他们离开了院子。
“要是脚还疼,找个软轿来!”金兰说。
她用力摇头。她要表明,她是能够吃苦的。
“你怎么是贝勒爷?”她大辣辣的问,“你是哪个皇帝的?不可能是同治,也不可能是宣统,光绪?”
他笑了,仿佛她说的是一件好玩的事。
忽而,她记起了袁茵茵,她就说出来了,“我遇见你的音音了!”
他露出了诧异。她得意的扬扬头。岂料他却问,“谁是茵茵?”
“你的初恋!”她吼,讨厌他的装糊涂。
他看着她,温和的笑道:“看来,你知道我的不少事情,再说说吧!”
她就一股脑儿的把从彭姐以及一些长舌妇处听来的叙述一边。他耐心的听着,没有皱眉,没有反驳,没有羞恼。他平静的听,仿佛她说的是旁人。
在她的院子门口,他停住脚步,“回去,用盐水泡泡脚,小心一些,不要发炎,我明天会来检查!”仿佛她罗嗦了半天,他只在乎这件事。她很气馁。
她双手摇摇高跟鞋,刚才,她实在忍受不住,只好脱下,直接赤脚走路,结果感觉非常有趣。她决定明天继续赤脚走路。
那一夜,周老太爷辗转难眠。脑海中翻腾着过往的岁月。
周家的一位远祖,在乾隆时代,因为镇压农民起义和平定准噶儿叛乱,鲜血染红顶子,一品当朝。富贵几代。道光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840年),另一位高祖,英军攻破他任提督的城池,他就效仿先贤“自刎以谢君恩”。他的夫人带着年仅七岁的幼儿,扶棺返乡,其悲壮情景,记忆在几代人的脑海里,成为故乡的一个传奇。道光皇后赏赐并接见了这位夫人和孩子。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圆明园也阻挡不住那股热浪。年轻的皇后,掩饰不住衰弱和疲倦。其时,在遥远的南京,浩荡的长江上,中英正签订一个改变整个中华帝国的条约。皇帝愁肠百转。皇后伤心绝望。
她淡淡微笑着,遥望戏耍在水边的两个孩子。那是王朝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他们一个是未来的咸丰皇帝,一个是将要掀起“洋务”的恭亲王奕訢。
入宫觐见皇后,周夫人的孩子,没有一般孩子在这样的场景,会有的胆怯与拘谨,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也随着皇后的目光,望着那两个快乐的孩子,露出渴望的表情。
“去玩吧!”皇后对可爱的孩子说。
孩子望了一眼母亲,得到母亲的首肯,他就快乐的加入到那欢乐的游戏中。
这个孩子后来成了恭亲王的心腹,轰轰烈烈的搞起了洋务。他不喜欢西方,确切地说,他咬牙切齿的痛恨西方。可是,他头脑清醒,明白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认为他自己可以看到帝国的“中兴”,可以“为父报仇”。最后,他在无奈的绝望里死去。他留下了几个儿子,如今只有周老太爷在世。
恭亲王本来是要把一个女儿许配给他的,可是那个小格格在16岁时,夭折了。周老太爷从未见过那个小格格。可是他始终保存着小格格托人送给他的画,压在箱子底的深处。
周老太爷取出了那幅画,清淡的月光洒在毛笔淡淡勾勒的一枝寒梅,朦胧的月色里,栩栩如生!
第 4 章

他又进入到她的生活中,这一次,他似乎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民国20年春天,梦莲又跟随父母返回南京。金兰到上海的一家教会医院做了医生。他经常来南京,她也经常跑上海。开始有哥哥或者副官陪伴,后来,她就单独去。
他们是非常难得老朋友,彼此不讨厌,又时常有新鲜感。她的脑袋瓜,在某些时候,非常迟钝。这非常有利于他们的“友情”。假如她是个“早熟而且敏感”的“小姐”,金兰一定逃的远远的。可是她是个傻傻的“快乐丫头”,在心智上,还未成熟。他很安全的和她一起说说笑笑,而不必担心“心的沉沦”。
她不知道,她是何时爱上他的。反正等到她发觉时,已经难以自拔。
他比她早发觉,可是他试图装傻。他以为自己够聪明,其实他比她更像一个“傻瓜”。一个人眼睁睁的看自己跳进自己看见的“深渊”,难道不是“傻瓜”?
中学毕业,她选择去上海读大学,而非母亲设想的去北平找她的哥哥。哥哥的吸引力远远不及金兰。她出人意料的去学医科,也是为了金兰。那时的她,头脑简单,只是因为喜欢和那个人一起玩耍、觉得和他一起有趣,就想当然的去接近他,至于其他的那些现实问题,她从未思考过。事实上,她甚至没有想过她的未来。她只是在尽情的挥洒她的年少、无知和无畏。
彭姐万分不舍得她。父母也不放心她,父亲不放心,是因为他一直把她当作七八岁的孩子;母亲不放心,因为她担心她太无法无天,会惹出大乱。最后的事实证明还是母亲了解她。这是后话了。那时,母亲决定让彭姐跟她去上海。
“哪有上大学带着佣人的?”她冲着母亲叫嚣。
母亲一派冷静,绝对是威风的“军阀夫人”,“她不是佣人,你们到了上海,你得听她的。”
“没道理!”她吼,恨不能掀翻房顶。
“我无须和你讲道理!”母亲威严的说,“你这个小土匪,我要是不找个人看着你,你还不知道给我闯出什么祸患来!”
“你可以委托金兰监视我!”她说。
母亲冷笑,“你是小土匪,他是大土匪!”顿一下,母亲目光如利剑盯着她,她骄横的迎上。
“我还要警告你,离那个金芷庵远一些!”母亲凶狠的说,“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哪一天,你是为他哭,我绝不可怜你!”
“我才不会哭,只有堂姐那样的胆小鬼,才动不动摸眼泪!”她回答。
彭姐很得意成了母亲的“全权钦差大臣”。整个去上海的路途,梦莲不看她一眼。她想摆脱她,摆脱母亲,摆脱家族,摆脱她流着的血液。但是她无从摆脱。一切是她的宿命。
金兰到车站接她。他已经为她安排了住处。在法租界,一处安静的小公寓。距离他的房子,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他亲自为她布置了公寓,简单、实用,不像个女孩子的住处,但完全是她的风格。他很了解她,在他的面前,她像是个透明人,根本无从掩盖。
他的房子在霞飞路上,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墙上爬满蔷薇等藤蔓植物,远远望过去,犹如一块绿色的草坪,当各色花儿开满院墙,则似是一幅画,令每一个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在心中赞叹主人的细心与情趣。院里却空落无物,清清的草坪,种了两棵腊梅。屋子里,是完全的西方化。精致的壁炉、枝形的水晶吊灯、印象派的油画、罗可可风格的餐具、土耳其的织有中国风情的地毯。一切布置都过分讲究,让人摸不出主人的思绪。仿佛是紧紧追随潮流的,却又有些缅怀旧日时光;是纯西方的,却还夹杂着东方的色彩。矛盾却又天衣无缝的糅合在一处,构成了一个整体。
彭姐一进他的屋子,就赞叹不已。根据她对梦莲的忠心,她和周太太对待金兰的态度不同。周太太是从本质上,完全的否决金兰;而彭姐则为了世俗的目光,从表面上质疑金兰。
梦莲在上海上学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金兰家里吃的。彭姐和李嫂下厨。
这里还要再简要介绍一下金兰的女管家――李嫂。她因为家乡闹水灾,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儿,逃到上海,被金兰收留。她勤快,而不像彭姐那样罗嗦,有些怕生,头脑单纯,绝对是个心地善良的柔弱女人。她把金兰当作“现世的菩萨”,对他无比敬重。她对梦莲也很好。每次她去那里,她都费时费力的热情的为她做一种她家乡的“卷饼”,香脆可口,她非常喜欢吃。
第一次看到穿着医生白袍的金兰,梦莲觉得滑稽,仿佛他是在演戏。他胸前挂着听诊器,在他的身旁,环绕着医生和护士,他们聚精会神的听他说话。病人躺在病床上,像注目上帝那样,凝望他。
她不知道,那时他已经是个出色的医生,在医学界,已经崭露头角。他的专业素质无人质疑,他受到同行的一致赞誉。她的头脑里,还保留着彭姐的那些“道听途说”,仿佛他永远是个为了戏子而逃走的花花公子,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有价值、品格高尚的人。
她在病房门口的探头探脑,吸引了一个医生的注意力。她很年轻,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找谁?”她走出病房,问她。
她指指里面,“金兰!我找金兰!”
“请您先到金医生的办公室等一会儿。金医生正在查房。”她一边说,一边带领她到了一间办公室。
“你是护士?我叫周梦莲,你叫什么?”她问她。
“我叫林瑞恩,是实习医生!”她回答。
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人,无事可做,她乱翻着金兰桌上的资料夹和笔记。这是她第一次窥见他严谨、认真的一面,密密麻麻的字,写满了一张又一张,一些像是临床观察和思考,一些是试验心得和体会。在这里,他完完全全是个医生,一个为拯救生命而努力的人。
忽然在一页纸的角落,草了的一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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