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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卧新春白袷衣-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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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伸手,指尖便触到她的长发,黑发如夜,有淡淡的晚香玉的花香。
他支起身子看她,皎洁如月光的面容,红如珊瑚的唇,温腻如玉的颈,洁白的肌肤下是蓝色的动脉,柔软和脆弱。
只要取了刀刃在她颈上的动脉一勒——可是,他才不会让她这么简单的死去。
而她睡得极沉,脸上还挂着泪,如婴儿一样酣然睡着,呼吸平稳而均匀,似乎浑然不知那张月光似的天罗地网正一点点地收紧。
明清远看了她一阵,又低头用手指擦过自己心口的位置,温热的触感,平静的心跳。他恍惚地想,自己也是有心的么?
天光将明,他抚她的长发:“婀娜,起床了。”
苏婀娜微睁了眼,嘟囔了一句“再睡会儿”,就又垂了眼帘遮住墨色的瞳。
明清远笑了笑,穿好了衣裳,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去了书房。
外面的天还没有全亮,阴森潮湿,重云堆叠,暗的夜雾茫茫一片。
明清远从书橱里抽了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出来,是《战争论》,德国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历史学家克劳塞维茨所著。其实是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是他考入黄埔军校的那天,大哥送给他的。
民国二十年,黄埔军校招生,正在北大就读大三的他毅然南下,考入黄埔军校第九期。入学时,大哥乘了火车去广州,又坐了船抵达黄埔与他一聚,说着未来的种种打算。
——那也是,大哥昏迷前他们兄弟最后一次会面。
摊开,扉页上写着
极好看的簪花小楷,同他的字竟是Ba九分相似:留贻远弟清赏。兄,遐。
父亲自他们读书识字起就订了规矩,每天都要写十张毛笔字,说是国萃不可丢。父亲倒是以身作则,每日不管军中事务多忙,都先写了十张给他们兄弟俩临。
一次奉系军阀张宗昌附庸风雅出版了一本诗集,叫《效坤诗钞》,分送诸友同好,因同是封疆大吏,父亲也得了一本。
谁不晓得张宗昌是个没读过书的狗肉将军?父亲干脆拿了这本书当笑话念了给他们听。
比如《笑刘邦》: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
比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比如《下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兄弟俩听了,都格格笑个不休。
父亲又往后翻了一页,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了,他说:“张宗昌的诗虽得狗屁不通,这首诗的意境却是极好,你们抄二十遍吧。”
父亲推门出去以后,他们摊开诗集。这首诗的名字叫《俺也写个大风的歌》,写的是: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明清远冷笑道:“前三句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最后一句口气看似很大,实则草包加无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东北正受日本人欺侮,此军阀却能在此时道一句‘安得巨鲸兮吞扶桑’,倒是要比成日‘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有气魄的多了。”明清遐取了一枝湖州羊毫笔细心抄写,笔落到纸上,便是一行极清丽的楷书,“你说的不错,前三句的确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但此句一出,立马峰回路转,一个活脱脱的草莽英雄跃然纸上,可谓是神来之笔。”
“是是是,大哥说的有理,不如就再帮我抄二十遍吧,我先出去玩了。”明清远嘻皮笑脸,“反正我们俩个的字相差仿佛,从小到大你都帮我写了那么多次,再抄一次也不会怎样。”
谁知这时候父亲竟推了门进来,一脸怒气:“清远,你说什么?”
明清远怯怯,正想上前一步。明清遐已经开口:“爸,我错了,下次我不会再让大哥帮我抄了。”
明清远低下头,笑嘻嘻的,从小到大,他们早玩惯了互换身份的游戏,大哥代他受罚也是常事。
父亲从门边抄了一把鸡毛掸子打了明清遐五下,然后用鸡毛掸子指着明清远:“刚刚打完你哥,现在到你。
”
“爸,你……”兄弟俩异口同声。
父亲冷笑:“旁人辨不出你们,我还辨不出吗?清远,你让你哥帮你抄写,这是一错,每次你哥被打时你不站出来,这是二错,有什么问题吗?”
那次父亲打断了两根鸡毛掸子才肯收手,又不许佣人给他上药,害得他在床上足足趴了一个礼拜才能下地。偏偏明清遐又极听父亲的话,坐在床边捧了张宗昌的诗集念给他听。
明清远听了忍不住笑,一笑,伤口就更疼。
那段欢笑的日子呵,现在想来就像父亲的鸡毛掸子落到到身上一般的疼,偏偏还要笑,偏偏还要装作不觉,于是疼得愈加撕心裂肺。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想水一下张宗昌,此人实在是民国时期军阀中的人才啊!
张宗昌人称“狗肉将军”(张宗昌嗜赌成癖,终日与骨牌为伍。当地人称玩牌九叫“吃狗肉”,故张宗昌有“狗肉将军”绰号)又称“ 混世魔王 ”,还称“三不知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不知道自己多少条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下面贴几首诗,JMS当笑话看吧。
游趵突泉
趵突泉,泉趵突,
三个眼子一般粗,
三股水,光咕嘟,
咕嘟咕嘟光咕嘟
张宗昌有次在大明湖,随从为他讲了刘鹗、杜甫等对济南风光的评价,张宗昌没头没脑地问:“杜甫是谁?他会打炮么?”在趵突泉,有人向他诵读和讲解了一些诗联:“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张宗昌听不懂,不耐烦地说:“什么他娘的狗屁诗!老子一句也听不懂!看俺张大帅做一首来。”于是,顺口诌了此诗。
求雨
玉皇爷爷也姓张,
为啥为难俺张宗昌?
三天之内不下雨,
先扒龙皇庙,
再用大炮轰你娘。
张宗昌在济南求雨不得,一怒之下把大炮拉到千佛山上,扬言要再不下雨就拿大炮轰天,结果还真下了。
游泰山
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天上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好象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游蓬莱阁
好个蓬莱阁,
他妈真不错。
神仙能到的,
俺也坐一坐。
靠窗摆下酒,
对海唱高歌。
来来猜几拳,
舅子怕喝多!
无题
要问女人有几何,
俺也不知多少个。
昨天一孩喊俺爹,
不知他娘是哪个?
混蛋诗
你叫我去这样干,
他叫我去那样干。
真是一群大混蛋,
全都混你妈的蛋。
破冰歌
看见地上一条缝,
灌上凉水就上冻。
如果不是冻化了,
谁知这里有条缝?
、第六章 莫遣佳期更后期
苏婀娜起得迟,穿好衣服已是九点多。她穿了件浅红色的旗袍,外面罩了米白色苏格兰羊毛坎肩袅袅婷婷地下了楼,越发衬得肤若凝脂,眉目宛然。
明太太见了,轻轻拊掌。
她的父亲本是上海有名的实业家,在美国也有极大的一片资产,她自幼在美国长大,因此思想极新。见了苏婀娜姗姗来迟地下了楼,倒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着:“清远是军校毕业,体力很好,苏小姐可吃得消?”
“伯母,我……”苏婀娜期期艾艾,红了一张脸,“我们虽一起睡,却还不曾。”
明太太见了她这个样子,愈发生了三分喜欢,当下轻叹一口气:“那可要抓紧,我急着抱孙子。”
“伯母。”苏婀娜低了头,羊脂玉似的颈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
明太太笑笑,拉了她一同去吃早饭。
昨夜才落了雨,早上的天还是阴沉沉的,晦暗昏黄得如同涂在面包上的黄油。
吃完饭后,明太太摇了电话唤来两个朋友,又让苏婀娜与她们一同打麻雀牌。
苏婀娜稍稍推辞后坐下陪着明太太打了几圈。她知道自己应极力讨得明太太喜欢,于是拼着自己不和,专打明太太要的牌,只有第六圈是天和,没让明太太和成。
打到中午时分,自有佣人布了菜,明清远也自书房里出来随她们一起吃饭。桌上极精致的菜肴漂亮得如一个个工艺品,还摆有小甜点,想起在苏区吃的都是些窝头泡馍,苏婀娜愈是觉得国民党腐败,资本主义腐朽。
“婀娜。”明清远笑吟吟地夹菜给她,婴儿拳头大小的螺。
肉质非常鲜美,苏婀娜吃完了抬头,他仍望着她,一双眼睛极深极亮,就好象深黑的夜里,星光照进古井。心上笼上几丝不祥,她问:“这是什么螺?”
“什么螺?这是法国蜗牛。”他倒是笑。
苏婀娜觉得一阵恶心,从桌上捞了一个高脚杯把其中的液体灌进去,哪晓得里面装的是法国干红,又呛得直咳。
“真是个傻丫头,是田螺还是蜗牛都分不清么?”明清远取了帕子托起她的下颌,“看你。”
说着,他帮她轻轻擦去了脸上的食物残渣,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的唇瓣上划了一下。
明太太看在眼里,只是笑,拭净嘴角上楼休息去了。
下午去了号称远东第一天主教堂的佘山天主教堂。
佘山天主教堂建在佘山山顶,是法国传教士于清同治十三年所建,教堂融希腊、罗马、哥特式建筑艺术于一炉,部分采用中国传统手法,可谓中西合璧。
从山脚到山顶的路上有一百四七座苦路亭,每亭中有一幅耶稣受难浮雕,还有三座圣亭和一个中堂。小路曲折,汽车开不上去,他们便下了车拾级而上。
南方的冬自是与万里飘雪
的北国不同,落红殆尽黄叶萧萧便是冬天。朔风吹来,漫山的红叶簌簌辞柯,落了一地,一声一声,都像叹着流年似水,韶华易逝。
这个时候,香山的叶应该也红了吧?不,不,现在的香山应该北风呼号,雪花乱飘。
香山的漫山红叶在一个月前的北平,但这里是江南,是上海。
路上都是厚厚的积叶,踏上去绵软无声。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往前走。
她记得他们曾经过拾过香山的红叶,寻了样子奇特的,夹到书里当书签,寻常样子的便学了《唐宋传奇》里的故事,题了字后抛入湖中。
湖边有丹桂,正是开花的时候,水面尽是黄色的小花,一朵一朵,沉沉浮浮。
抛了红叶后掬一捧水,尽是清软的馨香。
那些花香如醉的年少时光仿佛是比月色更单薄的水晶,清溶溶的一块,落在地上,碎成满地的屑,拾都拾不起。
她望向他,他也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忆起了往事?
明清远也看着她,风吹得她的鬓发有些散乱,又是极窈窕的旗袍,被风裹着,有极嬴弱的丰姿。她举手拂开乱的发丝,他竟看得有些痴。
苏婀娜含羞笑笑,又默默往前走。
山路极长,看着她走得吃力,他说:“我背你吧。”
她本当他开玩笑,想不到他竟真的蹲下来,于是苏婀娜笑嘻嘻地伏到他背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燃烧树顶,大火轰轰烈烈,如此的灿烂,如此的凄惋,哀艳得如义无反顾的殉情者的血。
他的鞋子踏在铺满山路的红叶上,有极轻微的声响,好像时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轻断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这两句诗可真是符合现在的意境呢,她只是这样想,并没有思及太多。直到西元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她被困在一方斗室中,门窗皆被封死,没有自由,不见天日。那日媚眼妖精恰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去看她,她突然就忆起这件事,分明想起,原来这两句诗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天色依旧晦暗阴沉,铅灰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
他一步步地往山上走,每上一步,微微的震。
她轻声地问,有些试探:“顾夕颜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他的脚步一顿。
她将他搂得更紧些:“你昨夜唤她的名。”
“她是共Chan党,她父亲顾骅也是。七年前,顾骅潜伏到我父亲那里,但是不久之后身份就暴露,他和顾夕颜被我父亲带兵围在香山。”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能听出明清远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总是要做困兽之斗的,混乱中,顾骅开枪杀死了我父亲。”
“那……然后呢
?”
“我杀了他,顾夕颜趁乱用枪指着我当人质,就此逃了,下落不明。”明清远一步步地往上走,“现在同你一个共Chan党说这些,真是不可思异。”
事实明明不是这样的。她随即又笑,自己现在是苏婀娜,他何必对自己掏心掏肺?
“怎么了?”他问,悠悠然的笑声。
“没什么,我不倦了。”
他笑吟吟地蹲下让她下来:“什么时候想再让我背的话就上来吧,我背你一辈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有水晶珠子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声若琳琅。
白居易不是在诗里说,大珠小珠落玉盘么?
一个字一个字,落满一地的水晶。
苏婀娜走在他右边,能看到他的侧脸,轮廓刚毅,眉眼磊落。渐渐有了太阳,午后的阳光穿林而过,在他身上撒了一片温暖的浅金。玉面朱颜,魅惑如妖。
佘山天主教堂轮廓自然,整个建筑平面呈拉丁式十字形,几与山融为一体。
殿窗部分镶嵌五彩玻璃,顶部盖以碧色琉璃瓦。高耸的钟楼按一定音符排列着八只大钟,塔尖高约四十米,是由紫铜铸成的圣母像。
面对怀抱小耶稣的圣母像,明清远说:“我们祈祷吧。”
“祈祷?”
“有的是为了救赎,有的,则是为了让自己踏出的脚步更坚定。”他轻轻地笑,闭了眼喃喃低语,“主啊!请接受我的全部自由、我的记忆、我的了解和我整个的意志。我所有的存在,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赐予我的。现在我愿将它还给你,凭你的意志处置。只要将你的爱和你的仁慈赐给我,有了这些,我便足够富有,我不奢求其它。”
彩色拼花玻璃的窗里漏进一扇扇五颜六色的光斑,有一束淡黄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脸上,那样温和的光,叫她心中不由自主地觉得心中喜乐。
她本是无神论者,此刻却也学着他的样子默默祈祷起来。
只希望这一刻长久些,再长久些,或者说,是希望时光停在这一刻——她全心全意地信他,他亦全心全意地护她,没有国共对峙,没有前尘过往。过去现在、此时将来、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全都凝滞于这一刻,一刻的天长地久,一刻的天荒地老。
所谓希望,总是难以达成。
这时候,神甫同一名女士从后堂走出来,听谈话的内容似要办一个孤儿院,去收养战争孤儿。
那名女士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穿黑色旗袍,极美丽的容光,所过之处有极淡极淡的白昙香氤氲浮动,二十年前必然是个一笑倾城的绝世美人吧。
明清远微微一笑,拉了苏婀娜迎过去:“伯母。”
这女士骤然见了明清远,觉得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于是问
他:“你是谁?”
“我叫明清远。”他顿一顿,“先父姓明讳振伟,伯母应该还记得。”
她却并不为之所动,只是淡淡提醒:“早在西元一九二九年,在先夫移葬南京紫金山国父陵的葬礼上,我就已经公开发表过关于不参与国民党任何工作的声明。”
“侄儿并没有想同您谈国民党。”明清远略微低一低眉,“不然应当唤您第一夫人。”
她便是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的夫人孙宋庆龄?苏婀娜一阵心惊。
“那你想说什么?”孙宋庆龄蹙了眉,“别再同我妹妹一样和我说蒋介石如何如何好,我早听得两耳生茧。”
“自然不是,侄儿前些时候读了共Chan党的《八一宣言》,深有感触。”他姿态从容,不像在谈政治,倒像在闲庭信步,说树上开了一朵素白的梨花。
倒是孙宋庆龄惊了,脱口问道:“你竟看《八一宣言》?”
“是,侄儿对共产主义还有些研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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