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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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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白色以及蓝色的衣裙,游行者队伍齐步行进时,阳台上或窗子前观看的老百姓便亮出
各种五角星、红心、印刷字体。铜管小乐队伴随着一个个游行群体,使大家的步伐一致。当
某个群体接近检阅台时,即使是最厌世的面孔上也要现出令入迷惑不解的微笑,似乎极力证
明他们极其欢欣,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完全认同。不仅仅是认同当局的政治,不,更是对生
命存在的认同。从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的深井里,这种庆典汲取了灵感。没有写出来、没有
唱出来的游行口号不是“共产主义万岁!”而是“生活万岁!”这种白痴式的同义反复
(“生活万岁!”),使那些漠然处之的人对当局的论点和游行也发生了兴趣。对这一口号的
盗用,表现了当局的威力和灵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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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这时她住在美国),萨宾娜朋友之一,一位美国参议员,用他的大轿车带她出去
兜风。他的四个孩子在车后座跳上蹦下。参议员把车停在一个带有人造滑冰场的体育馆前
面,四个孩子从车上跳出来,开始在四周宽阔的草坪上跑起来。参议员坐在方向盘后,美美
地看着那四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对萨宾娜说:“看看他们吧,”他用手臂划了个圆圈,把
运动场、草地以及孩子都划在圈里,“瞧,这就是我所说的幸福。”
他的话里面,不仅有看着孩子奔跑和绿草生长的欢欣,还有对一个来自共产党国家的难
民的深深理解。参议员深信,在那个国家里是不会有绿草生长和孩子奔跑的。
一瞬间,萨宾娜的脑子中闪现过一个幻影:这位参议员正站在布拉格广场的一个检阅台
上。他脸上的微笑,就是那些当权者在高高的检阅台上,对下面带着同样笑容的游行公民发
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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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员怎么知道孩子就意昧着幸福?他能看透他们的灵魂?如果此刻他们都不见了,其
中三个向第四个扑过去并狠狠揍他,那又意味着什么?
参议员只有一条理由对他有利:他的感情。心灵和大脑经常意见不合抵触龃龉。而在媚
俗作态的王国里,心灵的专政是最高的统治。
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种大众可以分享的东西。媚俗可以无须依赖某种非同寻常的情
势,是铭刻在人们记忆中的某些基本印象把它派生出来的:忘恩负义的女儿,被冷落了的父
亲,草地上奔跑的孩子,被出卖的祖国,第一次恋情。
媚俗引起两种前后紧密相连的泪流。第一种眼泪说:看见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着,多好
啊!
第二种眼泪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
第二种眼泪使媚俗更媚俗。
地球上人的博爱将只可能以媚俗作态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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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政客更懂得这一点了。无论何时,一个照相机即将开拍,他们会立即奔向最近前
的孩子,把他举到空中,亲吻他的脸蛋。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学理想,也是所有政容党派和
政治活动的美学理想。
各种政治倾向并存的社会里,竞争中的各种影响互相抵销或限制,我们居于其中,还能
设法或多或少地逃避这种媚俗作态的统治:各人可以保留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不见
的作品。但是,无论何时一旦某个政治运动垄断了权力,我们便发观自己置身于媚俗作态的
极权统治王国。
我说到极权统治,我的意思是一切侵犯媚俗的东西必将从生活中清除掉:每一种个性的
展示(在博爱者微笑的眼里,任何偏离集体的东西均遭藐视);每一种怀疑(任何以怀疑局部
始的人,都将以怀疑生活自身而终);所有的嘲讽(在媚俗的王国里,一切都必须严肃对
待),以及抛弃了家庭的女人,或者爱男性胜过爱女性的男人。于是,“丰富而且多彩”这
样神圣的法令,就成为了疑问。
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把古拉格当作媚俗作态极极统治用来处理垃圾的化粪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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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十年,是最可怕的斯大林恐怖时期。当时特丽莎的父亲由于鬼
混而被捕,十岁的特丽莎被逐出家门。这也是二十岁的萨宾娜在美术学院学习的时候。在那
里,她的马列教授向她解释社会主义艺术的理论:社会主义社会如此飞跃进展,其基本矛盾
不再是好与坏的矛盾,而是好与更好的矛盾。所以大粪(那是无论如何也根本不能接受的了)
只能存在“在那一边(比如说,在美国)”,象一些异己的东西(比如说特务),只有从那里,
从外部,才能打入这个“好与更好”的世界。
事实上,在那最严酷的时代,苏联电影在所有“好与更好”的国家泛滥。电影中充满了
不可信的纯洁和高雅。两个苏联人之间可以出现的最大冲突,无非是情人的误会:他以为她
不再爱他;她以为他不再爱她。但在最后一幕,两人都投入对方的怀抱,幸福的热泪在脸上
流淌。
对这些电影流行的老一套解释就是:电影表现了共产主义的理想,现实当然比理想要差
一些。
萨宾娜总是反感这些解释。只要一想到苏式媚俗的世界行将成为现实,就感到背上一阵
发麻。她毫不犹豫地愿意选择当局统治下那种受迫害和受宰割的现实生活,这种现实生活还
是能过下去的。如果在那种理想式的现实世界里,那些白痴们咧嘴傻笑的世界里,她将无话
可说,一个星期之内就会被吓死。
苏式媚俗给萨宾娜的感觉,非常象特丽莎梦中所经历的恐怖一样震动了我。特丽莎与一
群裸体女人绕着游泳池行进,被迫高兴地唱歌。下面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特丽莎不
能对任何女人提一个问题,说一个宇,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就是接唱下一段流行歌。她甚
至不能对她们任何人偷偷眨眼,她们会立即向那个游泳池上篮子里的男人指出她来,他将把
她枪毙。特丽莎的梦揭示了媚俗的真实作用:媚俗是一道为掩盖死亡而关起来的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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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媚俗作态的极权统治王国里,所有答案都是预先给定的,对任何问题都有效。因此,
媚俗极权统治的真正死敌就是爱提问题的人。一个问题就象一把刀,会划破舞台上的景幕,
让我们看到藏在后面的东西。事实上,这就是萨宾娜向特丽莎解释的自己画作的准确意义:
表面上是明白无误的谎言,底下却透出神秘莫测的真理。
但是,反对我们称为媚俗作态极权统治的这种东西的人们,感到质问和怀疑无补于事,
他们也需要确定而简单的真理,让大众理解,激发群体的眼泪。
德国一个政治组织曾为萨宾娜举办过一次画展。她打开目录,第一张图就是自己的照
片,上面添画了一些铁丝网。她在照片旁边,还发现了一份读上去象某位圣女或某位烈士的
小传;她遭受过极大的痛苦,为反对非义而斗争,被迫放弃了正在流血的家园,却继续在斗
争着。“她的画作是争取幸福的斗争”,文章以这句话而告结束。
她抗议,但他们不能理解她。
你是说共产主义不迫害现代艺术吗?
“我的敌人是媚俗,不是共产主义!”她愤怒地回答。
那以后,她开始在自己的小传中故弄玄虚,到美国后,甚至设法隐瞒自己是个捷克人的
事实。唯一的目的,就是不顾一切地试图逃离人们要强加在她生活中的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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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画架前,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身后椅子上的老人,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笔
触。
“该回家了。”他终于看了看表。
她放下调色板,去卫生间洗手。老人也使自己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拿斜靠在泉边的拐
杖。画室的门通向外边的草地。天已渐渐落黑了,五十英尺开外,是一栋白色的隔板房,一
楼的窗口亮着灯光。萨宾娜被这两个光辉投照着暮色的窗口感动了。
她一生都宣称媚俗是死敌,但实际上她难道就不曾有过媚俗吗?她的媚俗是关于家庭的
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静谈,那么和谐,由一位可爱的摄亲和一位聪慧的父亲掌管。
这种幻觉是双亲死后她脑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的梦,她就越是对这梦境的
魔力表现出敏感。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思负义的女儿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
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她是在纽约遇见这位老人的。他富裕而且爱画,身边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伴,住在一栋乡
间房舍里。正对着那房舍,他的土地上有一间旧马厩。他为萨宾娜把马厩改建成画室,而且
每天都目随萨宾娜的画笔运行,直到黄昏。
现在他们三人一起吃晚饭。老太太把萨宾娜唤作“我的女儿”,但一切迹象都会使人导
出相反的结论,就是说,萨宾娜倒是母亲,而她的这两个孩子喜欢她,崇拜她,愿意做她所
要求的一切。
她这个也即将进入老年的人,象一个小女孩那样找回了曾被夺走的父母吗?她终于找回
了她自己从未有过的孩子吗?
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幻觉。她与这老两口过的日子只是一个短暂的间歇。老头
病得很重,一旦撇下老伴去了,老太太将去加拿大跟儿子一块儿过。那么,萨宾娜的背叛之
途又将在别的什么地方继续。一曲关于两个闪光窗口及其窗后幸福家庭生活的歌,憨傻而脆
弱,不时从她生命的深处飘出,汇入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她被这首歌打动,但并不对这种感情过于认真。她太知道了,这首歌只是一个美丽的谎
言。媚俗一旦被识破为谎言,它就进入了非媚俗的环境牵制之中,就将失去它独裁的威权,
变得如同人类其它弱点一样动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
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13
媚俗起源于无条件地认同生命存在。
但生命存在的基础是什么?上帝?人类?斗争?爱情?男人?女人?
由于意见不一,也有各种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犹太教的,共产主义的,法
西斯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女权主义的,欧洲的,美国的,民族的,国际的。
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被认为一半是左派的,另一半是右派的。根据各自声称的理论原
则给这一派或那一派下定义都完全不可能。这不足为奇:政治运动并不怎么依赖于理性态
度,倒更依赖于奇想、印象、言词以及模式,依赖于它们总合而成的这种或那种政治媚俗。
弗兰茨如此陶醉于伟大的进军,这种幻想就是把各个时代内各种倾向的激进派纠合在一
起的政治媚俗。伟大的进军是通向博爱、平等、正义、幸福的光辉进军,尽管障碍重重,仍
然一往无前。进军既然是伟大的进军,障碍当然在所难免。
是无产阶级专政还是民主主义专政?是反对消费社会还是要求扩大生产?是断头台还是
废除死刑?这一切都离题甚远。把一个左派造就为左派的,不是这样或那样的理论,而是一
种能力,能把任何理论都揉合到称之为伟大进军的媚俗中去。
14
弗兰茨显然不是媚俗的信徒。伟大进军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多少有点象萨宾娜生活
中那关于两个闪亮窗口的哀婉之歌。弗兰茨投哪个政党的票?恐怕他什么票也不会投,感兴
趣的是徒步旅行到山里去度过选举日,当然,这并不意昧着他不会被伟大的进军所打动。梦
想着我们是跨越世世代代进军中欢乐的一群,总是美好的,弗兰茨从未完全忘记过这种梦。
一天,有些朋友从巴黎给他打电话,他们计划向柬埔寨进军,邀请他参加。
柬埔寨近来一直遍布美国炸弹,一场内战,使这个小小的民族失去了五分之一的人口,
最后,它被相邻的越南所占领。而越南纯粹是苏联的附庸。柬埔寨受到饥荒的折磨,缺医少
药的人们正在死去。一个国际医疗机构再三要求允许入境,都被越南拒之门外。现在的办法
是,让一群西方重要的知识分子开到柬埔寨边境,用这种世界人民众目睽睽之下的壮观表
演,迫使占领军允许医生入境。
给弗兰茨打电话的人,曾在巴黎街头与他一同进军。一开始,弗兰茨被这个邀请弄得欢
喜若狂,随后,眼光落在房子那边扶手椅里的学生情妇身上。对方仰视着他,眼镜的大圆镜
片把她的眼睛扩大了。弗兰茨感到这双眼睛在乞求自己别去。他歉疚地谢绝了邀请。
刚接上电话,他马上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后悔。真是,他关照了现实中的情妇,却忽略了
精神上的爱情。柬埔寨不是与萨宾娜的国家一样吗?一个被邻国军队占领了的国家,一个已
感受到俄国巨掌重压的国家!刹那闯,他觉得那位几乎忘记了的朋友,是在根据萨宾娜的秘
密吩咐与他联络的。
上天之灵知道一切,看见一切。如果他参加这次进军,萨宾娜会从上面惊喜地看着他,
会明白他还保持了对她的忠诚。
“要是我参加进军,你会非常不安吗?”他问戴眼镜的始娘。这位姑娘把他每一天的离
开都看成损失,但事事都依他。
几天后,他与二十名医生,以及大约五十位知识分子(教授、作家、外交家、歌唱家、
演员以及市长),还有四百名新闻记者和摄影师,一道乘坐一架巨大的喷气式飞机,从巴黎
起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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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曼谷着陆。四百七十名医生、知识分子以及记者挤进了一家国际饭店的大舞厅。
那儿聚集着更多的医生、演员、歌唱家、语言学专家,还有数百名带有笔记本、录音机、照
相机以及摄像机的记者。乐台上约摸二十个美国人坐在一条长桌边上,正在主持各项事宜。
和弗兰茨一起进舞厅的那些法国知识分子,感到受了轻视和侮辱。向柬埔寨进军是他们
的主意,可这里的这些美国人,象平常一样恬不知耻,不但接管了领导权,而且是用英语接
管的,殊不知丹麦人和法国人听不懂他们的话。丹麦人早已忘记了他们曾形成了一个自己的
民族,因此法国佬便是唯一能进行抗议的欧洲人了。他们的原则是如此之高,以至拒绝用英
语抗议,而用母语法文向台上的美国人申明理由。那些美国人一个字也听不懂,报以友好和
赞同的微笑。到最后,法国人别无它法,只得用英语讲出他们的反对意见:“有法国人参
加,这个会为什么用英语?”
美国人对如此奇特的反对很觉惊奇,但仍然微笑,默认这个会议是该用两种语言进行
的。于是,在会议重新召开之前,得找一个合适的译员。随后,每个句子都用英语和法语两
种语言重复,使讨论花了两倍的时间,甚至还不止两倍,因为所有的法国人都懂一些英语,
他们不时打断译员的话来给他纠错,对每一个宇都争议不休。
一位著名的美国女演员站起来发言,使会议达到了高潮。就因为她,更多的摄影记者和
摄像师涌进了大厅,用照相机的咔嚓声伴随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女演员谈到了受难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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