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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相-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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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用药的时辰,阮千千疲累已极,六天的滴水未进,如果皇甫倩再不妥协,恐怕先断气的会是她。
听见脚步声时,阮千千说,“我说过,你逼不了我,你再不答应,我要真的断了气,你再想和阎王爷抢人,恐怕是不成的。”
半晌没有传来话声。
她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顿时人色全无,像被蛰了一般露出厌恶之色,“怎么是你?”
来人是端木朝华,一身玄色锦衣华服,眸如点墨,整个人都像夜色一般迷蒙。将阮千千搭在藕荷色被面上的手抓起来,瘦得硌手。
端木朝华说,“为什么不吃药?”
“我没病。”张口说话牵扯到嘴唇上干裂的伤口,疼得阮千千皱起眉。
“不过是一些补身的药,你太瘦了。”端木朝华语带怜惜,手中却是一空。
阮千千将手藏到被中,低垂眉眼,“这和王爷有什么干系?我不在乎。”
“我在乎。”
好似听到什么举世无双的笑话,阮千千笑得气都喘不上,一口一口呼着干气,又猛咳一阵,方能镇定地看着端木朝华,逼着自己也要看他。
“那王爷在乎去吧,怎么做能让我好起来,王爷这么聪明的人怎会不知?”
她的下巴越发尖削,便真的似乎要把骨头都突出来吓人一般,端木朝华眸中晃过一丝微光,刹那沉寂,让人疑心错看。
“阮暮秋,畏罪潜逃。若抓回来,是死罪。”
孱弱的身体颤了一下。
他的手按住她的腰肢,总觉得手下像是什么都没有,抓都抓不住的虚无。端木朝华又说,“你再等一等,等我抓到他……”
“等你抓到我爹,治他死罪?”阮千千的愤怒达到一个顶点,嘶声打断他。她没有力气,若她有力气,恨不得抓着端木朝华的喉咙问他,嘶吼变成了呜咽,“你还真说得出口,那是我爹,你抓他是有你的道理,可为什么半点风声都不敢露给我。我在这儿傻愣愣地为你娘烧纸念往生,你悄不做声地把我爹抓进狱中。你以为我不知道大牢是什么地方,爹上了年纪,他腿脚不好,阴雨天老疼。牢里放出来的人,哪一个还有人样,不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好老天有眼让我爹逃出去。”
蓦然间,她瞳仁里像插着一把剑,大彻大悟之后,表情扭曲仿佛裂开了的镜面,“怪不得你要留住我,你想借我,引我爹回来。若不然……”想到这里她背脊发凉,在端木朝华手下激烈挣扎起来。
心里再清醒不过。
若不然说不定她已然是死人一个。
“阮千千!”端木朝华怕伤了她,整个人压上她的身,双腿压着她的腿,两手压着她的肩,让她动弹不得。
“不准胡思乱想。”
她笑起来,笑得气流几乎将自己噎住,“……不准……你在命令我么?王爷好气魄,我就是胡思乱想了又如何?事你做尽了,还怕人想不成?”
“你便一点不曾想过,我或许有难处……”端木朝华的眼神黯淡,说不清是不是失望。
眼角湿凉起来,阮千千说,“你不是我,怎知我没有想过。可我也不能平白空想,我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你什么都不说,要我怎么为你开脱?”
端木朝华眼瞳一暗,深吸一口气,薄唇终究还是清冷。
“我不能说。”
说罢放开她的肩,心内有说不出的悲凉,即便是二人早已亲密无间,他还是有无可奈何之事。
他起身,走到门边时顿了下来,背影几乎要被夜色吞噬,这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安王爷,我求你。”
他宽阔的肩僵硬如同大理石,沉静地说,“何事?”
“不要杀我爹。”
端木朝华脚步微挪,侧过身子,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跪在床沿上,鬓发全乱狼狈不堪。手指痉挛一般地捏起来,端木朝华一言未发。
“只要不杀我爹,你说什么,我都依你而言。”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样卑微低下的话,她心生厌恶,厌恶自己,却没有资格厌恶眼前之人。因为他手握生死,她固然死不足惜,但血肉之情岂可罔顾。
他被阮千千磕头的动作闹得脑中发懵,默了半晌。
一声闷响里,阮千千夹带着半幅被子从床上滚下来,吃力但利索地爬起来,双膝跪地,垂着眼看也不看他,每一个头都磕出响声。
直到视线红了一大半,她仍垂着眼,口中反复念的不过是一句话。
“我求你。”
后来她于满脑嗡鸣声中,听见端木朝华的声音。
“你当真是不顾我的死活了。”
阮千千诧异地抬起头,看见的只是端木朝华的背影,听见他冷冷淡淡地说,“好。我答应你了。从今而后,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得我吩咐。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便死。你明白怎么做了吧?”
不等她应答,端木朝华走入夜色之中。
可晚春的风为何冷得让人心生寒意,他微微缩动一下肩头,就有大氅披上肩头。
是田冲。
“阮姑娘早晚会明白主子的用心。”
远远看见书房的灯亮着,田冲又说,“大臣们已经候着了。”
端木朝华点点头。又是一个不眠夜,前头,不知还有多少个不眠夜。抬步之前吩咐下一句,“让谢非青照看她。”
“是。”
从这一日起,她乖顺异常。
谢非青见到她时,眼中这人比当初在自家门口捡到时还要瘦弱,沉默非常。见到是谢非青,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惊喜。不过寂灭得太快,快得让人看不清。
谢非青说,前几日他确实禀明安王爷去山中采药,山高路陡,攀不住崎岖碎岩,从山壁上跌下去以为真就没命了。
“我不知道王爷派人跟着我,是他的侍卫救下我的。”谢非青一面说一面喂她吃药。
阮千千不说话,一口一口喝药,直到碗里已经空空,她才露出安心的神色,“没事就好。”
谢非青憨憨地摸摸后脑,笑得很腼腆,“好歹是没有辜负师姐所托,王爷毕竟是有功夫底子,没有用上那味药,腿伤还是痊愈。”
阮千千失神地摸了摸额上缠着的布,“你本事好,治好他的腿,算功德一件,自然有因果。”
谢非青又是笑。
“师弟,你每日除了来我这里,还能去哪里?”她无意问起。
“府内不让人乱走,除了这里就是我自己的住处,是东南边很偏僻的一个院落,安王爷吩咐人在院中专门给我搭造起一座药庐。”
“那出府呢?”
“出府就没人管了。”
阮千千让谢非青扶着起身,望着窗外梢头叽喳的一对鸟,话对着谢非青说,眼却只是盯着那对鸟,仿佛执念一般。
“你能自由出入王府,帮我在城中打听一下我爹的消息。”抓住谢非青的手,捏得极紧。
“阮尚书,恐怕不在城中了吧?现在城内都是追兵,若还在京城,不会搜不出来。”谢非青对这件事只是略有所闻,一面说话宽她的心,“走得越远就越安全,师姐不必过于担心。”
她摇摇头,“我爹一定还在京城,你若打听不到……”阮千千想了想,抖着手摸出那只林少庭的竹哨,放进谢非青手里,“寻个无人处,吹这个哨子。我师兄会出来见你。”将谢非青的手捏得极紧,阮千千匆匆说,“一定要寻一个没人的地方,离王府远一些。”
定神看了会儿阮千千,谢非青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肩上有重量,连走路的步伐也沉稳起来。
喝下药以后,阮千千睡的时间比较长久,烛火荜拨,光照在脸上,她也无知无觉兀自睡着。自然不知道,每日她睡下,端木朝华总会来屋里看她。或长或短地待一会儿,短则见一面,长则一整夜。
蹲在梁上的林少庭,看着端木朝华离开,又听闻脚步声远去,方才落下来。
从怀袖里摸出来一支玉白药瓶,拔去塞子在阮千千鼻下晃一晃。她便醒了,目光从恍惚到清明,并未费去多少时候。
只是疑心在梦里,再闭眼时用力得太阳穴都紧绷着,睁眼她知道,站在面前的确实是林少庭。
“师兄……”
林少庭见她想起来,在床边坐下,将阮千千绵软无力的身体带入怀中,一摸她脉门,变了脸色。
“他给你吃‘沉梦’?”
“沉梦”是一种催眠药草,对身体无害,只是会让人多半时候身体无力昏昏欲睡。
阮千千闻言并没有多诧异,平静地好似早就知道,“没事,这不重要。”
“千千,我带你走。”林少庭咬咬牙,近日王府护卫森严,他在府外绕了两日方才找出守卫换班防备最松懈的时候,要带一个人出去谈何容易。但他还是抓着阮千千的手,真就要扶她下床。
摇摇头挣脱林少庭的手,阮千千说,“我不走。”
林少庭凝起眉,他当真不懂,于是问,“你让谢非青来找我,不就是要我带你出去,此时不走就走不掉了。”
“师兄,我爹,是不是和你在一处。”
她问出口时,林少庭愣怔一刹那,避开她的视线,说,“是我劫的狱,可恶端木朝华张榜说阮尚书畏罪潜逃,我本想先将阮尚书带出京,谁知他硬是不肯走,说妻女都还在城中,他不能一个人离开。我只好,将他藏起来。”
“师兄这是做什么呢?”阮千千将林少庭避开的脸扶回来,感激都写在眼中,“我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恐怕父亲这次凶多吉少,他上了年纪,怎么吃得牢狱之灾。”
“我是江湖人,考虑不周,添了麻烦也不一定。”
“你既然有办法藏住我爹,想必在京城中还有帮手。无论你那帮手是什么人,赶紧带着我爹离开京城吧,千万,不要落入端木朝华手中。”玉石般凉沁沁的眼珠子,落在林少庭脸上。
他皱起眉问,“你要我把你留在这里?”
阮千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摸了摸额上的伤,将林少庭的视线扯过来,她说,“我求端木朝华放过我爹,他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什么都听他的。若我离开,他一定会全力搜捕我们,到时候都是罪无可恕。”
“可……”林少庭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把不言之秘说出口,“京城将迎来大乱,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大乱?”阮千千茫然道。
“此事我以后再和你细说,”林少庭神情郑重,“四日后京城会有大军压境,我会趁乱来带你走。”说罢,他将竹哨交还给阮千千,“依然以竹哨为号,我一定会来。”
她默不作声看着手心绿莹莹的竹哨,因林少庭走前重重按下留下红色的印子,合上手掌,屋中暖香让她又昏昏欲睡起来,便像猫儿一般缩回被中,还怕冷地抓紧被子。
窗棂上孤独的人影匿起的鼻息,这时候方才小心翼翼地露出来,有了尘埃都不如的细声。
“你带人,亲自跟着他。”
“是。”田冲的声音落下,紧接着便人影一闪,跟着林少庭离去。
端木朝华的黑衣在烛光里反射出光泽,他默默走到床前,垂头看了会儿。直看得她若有所觉地微微蹙眉,手起无声,拂上她的睡穴。
那眉间的浅淡折痕便散开。
反手拔下挽发的玉簪,放在妆镜前,与她的簪子并在一处。
泼墨一般的青丝交缠在一起,端木朝华伸臂横过她的腰,怀中温软,让他虚空的身体仿佛充实了一些。头依恋地靠在她颈窝里,嗅着温香,端木朝华轻声道,“很快了。”
再将手臂紧一些,她也不知反抗,乖顺沉静的模样,却让他莫名心疼了,但只能生受着,任由痛楚像蛇一般勒进血肉缠入骨髓。
、断头
阮千千知道这一天是不同的,她醒来时天尚且没有亮,而端木朝华已经收拾整齐,坐在她床前。
看不清隐没在阴影里的脸是什么表情,她蹙眉觉得喉中似乎有焦火,咳嗽声将将出口。
一杯清茶递到她面前。
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她不拒绝端木朝华要她做的任何事,因为没有资格拒绝。茶杯回到端木朝华手中时,他低头看了一眼,随手将茶杯放到一旁。
在阮千千额间留下一记轻吻。
再然后是面对他一如既往的黑瞳,她的心尖仿佛初春第一抹接触到料峭冷意的新绿,瑟缩了一下。
“今日城中有事,我留下了田冲保证安全,太阳西斜时分,我定会派人来接你。”他顿了顿,手掌在她清清冷冷的发上停着,缓缓说,“你要等我。”
垂着的眼睫一动不动,她及时地应,“是。”除了是,她什么也不能说。
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端木朝华蓦然间低下头来,这一口是真的咬在唇上,毫不留情,没有半点犹豫,牙齿戳破嘴唇刹那,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落入尘埃,被尘世覆盖,反而安心。
她依然是乖顺而安静,痛也只是轻颤了一下睫毛。
舌尖在伤口上怜惜地勾过,他轻而易举就拨开她身上单薄的衣衫,手指流连着锁骨处浅浅温暖的体温,整个脖颈都露在外面,上面爬着的青紫痕迹好像是枯草掩埋下的枯骨,蓦然跳进阮千千眼中。
她不悲不喜不怒,只是看着,在他抬起身时云淡风轻地拉好衣衫,似乎不为这些感到丝毫耻辱。
玄色银蟒纹的长袍裹覆下,端木朝华的身体像瘦了很多,直梆梆地站着看她,屋外的更漏声击破他无懈可击的表情,那死人一般的面具,也破开一丝纹路。
阮千千将身体缩进被褥,在暗色里仍旧莹莹发光一般的脸,低下去埋进被子里。
“劫走你爹的人已经查明,你知不知道是谁?”
她纹丝不动。
“是你师兄。”端木朝华也没有预期能看到她有所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我还你一个毫发无损的爹。”
她仍旧是闭着眼,却发问,“条件?”
黑衣的男人身体僵硬着,他厌恶她将他的苦心都想成别有用心,但若不将一切都说成交易,她更无法安心。端木朝华伸手摸摸她的脸,一瞬间就离开,顺着她的话说,“日暮宫门落锁以前,我要在云华殿见到你。”
阮千千惫懒地打个哈欠,没有话说,只将满含倦意的眉梢眼角都藏进被角。
端木朝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看不到身后那人,睁开的双眼没有半点疲累。她怎么会困倦,自从谢非青偷偷将“沉梦”置换,她就再也没有真的熟睡过。
二人同塌而眠的滋味,如同万蚁噬心般夜夜折磨,偏生连喘息都不能发出一丁点。
阮千千不知道,她该如何用清醒去面对这个她既爱又恨的男人,终于连清醒都不敢了。
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长的一天,从东方泛白之际,她便坐起身梳妆,说是梳妆,其实手持木梳对镜将已经服顺的发来来回回拨乱理顺。
后来城中似有惊天喧哗,但传入王府内院,不过是一阵远得好似来自云端的小小嘈杂。她想走出房门,立刻被守卫拦住。苦笑一阵想明白了,只有这一方小小见斗的房室是她的全部自由。
再后来,京城的半边天空都被染得红透了,好似天上起了火一般,烧得热烈激荡的云朵翻滚而去,时不时夹杂着黑烟。
饶是这般,午膳依旧按时传来,菜色不曾减少些许。她平静地用完膳,绝食这样的招数,早知是无用。
人活着兴许还能有些用处,若死了,才是真的一无是处。
红日。
西沉。
门被林少庭撞开时,阮千千正提着饱蘸浓墨的一支笔,笔未落,转头愣怔,墨色在纸面上染开圆圆的一点。
“师兄……我没有吹哨……”
林少庭瞳中一缩,他看见她单薄衣衫比前次更加瘦削的肩头,那眉间恍惚清淡,那脖颈倔强微扬,他叹一口气,把披在身上的大氅解下来裹在她身上,说,“快走吧,你爹就在京郊竹林等我们,现在京城很乱,耽搁的时间越久,就越可能有危险。”
她的手腕一挣,就从林少庭掌中脱出来。
“你不懂吗?我没有吹哨,就是说我不走。”
眸色摇曳,林少庭听不懂地皱起眉,“为什么?”
“上次你来,我不是已经说过了,我现在走不得。”
“没有什么走不得,你担心的是你爹,现在我带你们一块儿走。江湖深远,总有我们的藏身之地,这一路边走边找师父,隐遁江湖有什么不好?还是说……”林少庭想到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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