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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相-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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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是你不乐意?”安亲王妃提高音量,头一次用这样生疏的眼光看端木朝华,直叫端木朝华觉得芒刺在背,连呼入的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一般。抬手的动作也仿佛伴随着骨骼僵硬的声音。
端木朝华避而不答,将皇甫倩扶起,看她静静侍立在一旁的端顺模样,目光里却无半点温情流连,问她,“便如此,你也不觉半分委屈么?成亲以后,想必我母妃会待你极好,记入宗谱,侍奉母上,甚至传续香火。唯独要忍耐夜夜空闺,日日孤独。一来我朝事繁忙,二来我心不在你处,自然身就不在你处。守一处小小的四方天地,背负一家长媳的全部责任,只缺了个丈夫而已。”他话说得极是缓慢,要让皇甫倩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明白。声音里淡淡流动着的冷意,乃是告诉堂中二人,哪怕他被逼无奈之下娶皇甫倩过门,也不能给予更多,被人剥夺选择的自由,他要用冷待家室甚至不入家门来还报。
话一说完,端木朝华端起药碗,将半碗不温不凉的药含在口中,满口苦涩咸腥,但眸色极尽平静,黑得恍如两点墨。
留下的空白是给母妃也是给表妹考虑的时间,端木朝华自认不是凉薄之人,但凡做事就如买卖,有得有失对价相偿。
然而——
听见安亲王妃说,“你也累了,且先下去吧,倩儿留下给我捏捏肩。”
端木朝华仍觉不真实,直至走到门口见屋外雨过天晴阳光刺目而来,方才发觉一背都是冷汗,腿部也分外疼,一股子寒气从腿骨里渗出,便如袅袅轻烟一般盘桓萦绕。
手掌被木杖顶得生疼,端木朝华心情很好,对田冲笑道,“让厨房给母妃准备补身的汤,单子先让皇甫姑娘过目。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汤补,新开春的,不能让母妃败了身子。”这话说得声音不高也不低。
安亲王妃听得心头一紧一松,她要用这孩子的孝逼他,却逼得自己的心揪在一处。
“姨母……”
安亲王妃摆摆手,摇头道,“我要静静,你扶我去里屋躺会儿,有什么话,下回再说吧。”
皇甫倩再往门口看去,那里已没有了端木朝华的影子,手捏得紧,手心渗满了汗。
接下来几日端木朝华过得悠闲,或让田冲将书信传到阮千千手中,或就在屋里拄杖来回行走,他知这腿除了内养也需要多锻炼,方能恢复行走,但凡有一点点进展,都在信中对阮千千详细告知。
但王府上下皆知,安王爷的腿废了,恐将在轮椅上度此残生。有丫鬟亲眼见到安王爷为嗅一朵花,倾身向前时忘记拄杖,跌倒在地分外狼狈。
谁也没有提那个词,然而安亲王妃的心头却插上一根针,这根针叫做,残废。
一日午后,安亲王妃在院中坐着晒太阳,许是阳光暖洋洋的引人发困,又或许是院中花香甜而缠绵,让近日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忽而就睡过去了。
那时候还是年少,她活泼好动又爱骑射,爹爹不许她随随便便出门,说未嫁女子让人瞧去了面容不是好事。她偏不听。
比起自家庭院,街市对少女而言充满神秘的诱惑,她知自家祖上曾出过北朔开国皇后,就是一名江湖女子,自皇后起,南宫家才封侯拜相有了官宦人家的名头。
那年冬。
还未嫁作亲王妃的她年纪尚幼,听人说冬天里花山有雪狐出没,执意要去山中打猎,跟爹爹说了好多回,却不能得到首肯。
于是寻了个父亲去上朝,母亲去寺庙中念经祈福的早晨,让丫鬟把家中裁好的骑装找出来,在屋子里试了又试,于铜镜里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映衬着白得胜雪的窄细腰身,美不胜收难以言说。
谁知这次猎狐行动,让她辗转江湖许多年,再回到南宫家,已不再是懵懂天真的小丫头。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丫头,身上穿着嵌宝珠的利落骑装,骑着她父亲的高头宝马,刚一出京就被人盯上了。她不识路,一路走一路问,等到离北朔京城渐渐远了,一群歹人涌上,抢去她身上值钱的东西,父亲的马又是嘶鸣又是蹬脚吹鼻,最终胜不过人多。
被丢在雪地里那会儿,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死是什么呢?
她不明白。
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未经历过缺衣短食的时刻,小时候摔破花瓶把手割了,还是贵妃姨母派宫中太医给瞧的,千叮咛万嘱咐,竟因为手上一个小口子,连床都下不得了。
后来拆了布,半点疤都没留下,姨母竟然抱着她泪流满面口中直呼“谢祖宗保佑”。
娇生贵养的是南宫家的女儿家,南宫家的女儿十有□□是要入宫做皇后的,便是姨母没有做到皇后的位置,那也是因为这一朝北朔后位虚悬,皇帝并未立后。
打小姨母就常领她进宫,让她和各宫皇子玩耍。她却不喜欢那些娇气的皇子们,一个个书卷气太浓,她不爱。七岁上头,她和宫里一个小侍玩得甚好,贵妃赏下的点心她都会带到太子宫中与这小侍一同分食。姨母见她常往东宫跑,脸上的笑容一日艳过一日,赏给她的东西也一件比一件宝贵。
那一日她与小侍路过一棵三人才能环抱住的槐树下,听见树上小鸟叫得分外可怜,便让小侍蹲下身拿肩膀给她垫脚,一面往上爬,一面有树叶窸窸窣窣往下落,那小侍在下头仰着一张脸看她,黑黝黝的眼珠子亮得很,她心头顿时有了勇气,也不怕树枝摇摇晃晃发出的哀叫,利落地爬到细梢头将鸟儿摸出来,小心翼翼地捧着给小侍看。
她记得那小侍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说,“宝琳好厉害。”一面说,一面拍着手叫好。
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柔软得刚好,照着那小侍的脸,玉白生香,笑意盈盈,比她见过的那些皇子哥哥都要好看。
宝琳笑了。好像漫天的红霞一时间全都聚在头顶般的绚烂美丽。
这时候闪入的一声冷凝,并无怒意也并无威吓,但就是生生的冷。
那是姨母的声音。
“大胆。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拖到敬事房去。”
她依稀记得,那小侍回头来看她最后一眼,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冷冰冰的好似一把刀子,直冲冲就戳在她心头。
再然后,她趴伏着的那根树枝脆生生地断开,她摔到地上,为了不让怀里的鸟被压到,将手垫在身下,于是就看见一只手掌全是沙石糊着血,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咬着唇。然而她分明看见,那小侍眼头有了泪,一连串地像珠子一般不停落,两条腿不停蹬,却挣不过钳着他手臂的那些侍卫。
后来她住在贵妃宫中养伤,能下地的第一时间便去了太子宫中问那小侍的情况,她的太子哥哥按着额头将一双眼隐没其中,齿间轻飘飘地荡出来两个字。
“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出来和宝琳玩了。
那时候她筋疲力尽倒在雪地里几乎让大雪遮去整个身子,被冻得没有知觉的脑中便只剩下这一句话。宝琳也要死了。宝琳再也不能出去和别人玩了。
她心中既没有后悔也没有难过。
却想起来对她严厉但无论多晚下朝都会把她背在背上一块儿去京郊河畔散步的父亲,还有疼爱她仿佛自己女儿的贵妃姨母,自小侍死后她就没有好好去向姨母请安,想必姨母也是知道的。
宝琳想着。就流了泪。
再一次醒过来,便是已经让人救起。从此她有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师父,还有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的师兄。
“母妃……”
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睁开眼来,安亲王妃就见到儿子眼中自己眼角泪痕的倒影。掩着唇咳嗽一声,端木朝华已经将一方绢帕按在她眼角拭去眼泪,再将帕子塞到她手中。
“母妃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方才开春,也不怕着凉。”端木朝华拄着杖,缓慢地摸着椅子扶手,坐下去,目光调转到满园盛开的姹紫嫣红上头,只作并未看见母亲流泪的模样。
他已记不得,多久没瞧见过母妃的眼泪,好似母妃一直都是温柔地笑着,待人接物永远是温和周到里带着一种难以抹灭的疏离。
一低头,安亲王妃这才看见自己腿上搭着的毯子,按着额角问端木朝华,“今日腿可好一些了?”
“还是那样子,不过多走动走动,兴许有一日能如常人一般健步如飞。”端木朝华说得轻松,神情间并无半点痛苦不甘。
然而安亲王妃却紧皱了眉,说,“宫中派御医来看,总被你挡在门外,你表妹医术虽精湛,但或也有不足,让多几名大夫瞧瞧也无甚不妥,或许能治好也不一定。这样——”安亲王妃抬头对旁边站着的田冲吩咐道,“你拟定一个重金聘请名医的帖子来看,明日遍贴京城内外,放话出去,只要能治好安王爷的腿,只要安亲王府能办到的事,绝无推拒之理。”
田冲应了“是”,便退了下去。
只端木朝华摩挲着手上扳指,心头不晓得在想什么,半晌方才嗓音沉沉地说,“母妃还记不记得那年千秋宴,孩儿曾让阮千千为娘舞一曲。”
这是回府之后,端木朝华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避忌地提起阮千千的名字,安亲王妃点点头。
“记得,还打扮成男孩的模样。”安亲王妃说着带了些笑意。
“我让她准备一个节目为母妃庆生,百般刁难,白天让她在身边伺候着,晚上才放她回去准备。结果,那日献舞过后,还让孩儿骂了一通。”端木朝华抬头望望天,明明才没两年的事,似乎已经过去好久成为记忆里泛黄的一页,“我还记得她委屈的模样,自己抱着酒坛子爬到屋顶上去说胡话,喝醉了差点从房顶上滚下来,那是孩儿第二次知道心疼是什么样的滋味。”
安亲王妃侧过头看着自己儿子。
“母妃可知道,为何孩儿会骂她么?”
“不知,为何?”
“因为她在母妃面前舞刀弄剑。”他是担心那个人如当年的婉玉一般,让安亲王妃陷入危险,“让心爱之人委屈,固然会心疼。但若是因为母妃……”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安亲王妃的脸上,将手按在她手上,那温度是他从小便熟悉的,属于母亲值得依赖的温暖。
“我愿意与她一并担着,受着,便是苦,也一样。”
端木朝华握着安亲王妃的手紧了紧,又说,“只是母亲,您愿意让孩儿受这般苦么?”
安亲王妃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闭上眼,半晌听见自己妥协的声音,“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一点,你若呆在皇甫倩身边,你的腿或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呆在阮姑娘身边。”安亲王妃想到什么,冷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叹息一般,“你愿意受了,我也不拦你。但你愿意委屈她么?一辈子伴在你身边,于你们二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端木朝华默了一会儿,仿佛从未见过园中花开蝶舞的美景,认认真真地看着。轻飘飘地说,“两情相契并非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这一点,我想得很明白。既得母妃提点,我一定会问清她的意思,如果尚未问清就替她做出决定,岂非也是不公?”
流动着水波的美目在他面上盘桓片刻,安亲王妃说,“你越来越像你爹了。”再多的便不再说,起身避开下人的搀扶,径自往佛堂去了。
、杀戒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
安亲王妃进了佛堂,对端木朝华的婚事不再过问的态度已经摆明,端木朝华却似忽然不着急了,既没有多往尚书府走动,也没有让田冲像往常一样书信与阮千千来往。
“喂!”
随着一声无礼呼喊,阮千千的额头上挨了一记,支着下巴的手一歪,这才瞧清楚长生站在自己面前,气鼓鼓地圆着一张脸。
“我不是让你称我一声姐姐么?你最近不是黏谢非青得很,怎么想起来我这儿?”阮千千把长生抱过来膝上坐好,热气扑面而来,长生不知道上哪里玩得一身是汗。摸出手绢来给他擦擦脸,又让碧珠打水来给他洗了手,方才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长生撇撇嘴,傲然地环视一眼阮千千这屋子,不满地说,“你成天闷在屋里反正也是无事,为什么不陪我玩?”
阮千千扬了扬桌上的书卷,说,“你以为我像你一般无所事事啊?”
长生眨巴眨巴眼,戳了戳阮千千手上的书道,“拿反了。”
仔细一瞧,果然是把一本集子拿倒了,阮千千红了红脸,将书放下,“你到底有什么事来找我?不说的话……”拉长语调眼珠上抬想了想,她说,“吃过午饭无事的话我正想去安亲王府转转,不如带上你好了。”
“……”
长生的脸顿时黑了,见阮千千的脸逼近了往后一躲闪,若不是阮千千早有预料地将一只手横在他身后接住了,恐怕要摔得后脑勺上鹅蛋大一个包。
“我是传话给你,本少爷近几日要走了。”
半晌,长生别别扭扭地扭动身子,从板凳上又蹭到了床边上坐着,好像坐着的不是绵软的褥子而是刺人的钉子一般挪到床的一头,抱着床柱盯着帐上倒垂的金莲花,看也不看阮千千一眼。
阮千千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说,“你个小孩子身无分文地往哪里去,我可不会给你盘缠,这叫做离家出走。”
长生默了一会儿,“这儿也不是我的家,就是要走也不是离家出走。”
“……”被长生的话噎住,阮千千细细想了一会儿,问他,“你的家人来找你了?”
长生背过身去不看她,心虚地将眼低垂了不说话。
“你来我家住着,府中上下莫不将你当少爷一般供着,先不说我,你谢大哥待你没得说吧?”
长生瞅她一眼,虽未说话,但认理地点了点头。
“你要走,没有人拦着你,但总得把话说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否则累不相干的人为你担心,你心里就不会有一点内疚?”说着将长生的手臂从床柱上扒拉下来,掌中捧着他小而稚嫩的一张脸,阮千千皱着眉头,“眼睛都红了,我就不信你舍得,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将泛着水光的唇咬得泛白了,长生猛地将脑袋往阮千千怀里一扎,几乎哭了出来,“我爹死了。”
……
女子温暖的手停顿在长生头顶一会儿,缓慢抚摸,片刻后,他听见阮千千的声音。
“若我记得不错,你曾说家中父母双亡,所以流落在外。长生,我该信你哪一句?”
这时窗户洞开,两个人影闪入,全身上下被黑纱包裹得严严实实,阮千千微微眯了眼,察觉到怀中的长生,方才还颤抖不已的身体,这时候镇定下来。
长生抬起头,异色的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抿了抿嘴唇,说,“姐姐记性真好,对我也好,比起我家亲姐,反倒与我更亲。”
脸色微变,阮千千只觉好似被咬了一口似的,偏生咬她一口的是人不是狗,她连踹一脚都不忍心,抱着长生的手收得更紧了。
长生意外地看看她雪白的骨节,似乎诧异她竟还不放手,笑了笑,“姐姐不要舍不得,很快我们会再见面的,很多事情,没有姐姐帮忙我还做不成呢。”唇畔的弧度上扬画成一记孩提般的天真。
然而阮千千知道,长生再也不是那个天真孩童。
又或者说,本就没有天真无邪的长生,甚至,长生这个名字本就不存在。
手上蓦然地一痛,阮千千低头愣怔间,两个黑衣人已经迅速携着长生离去,只剩下透窗而入的风,穿胸灌背的冷。猩红的血珠从指尖滴滴答答地打下来,她歪着头,没觉得多痛,看了一会儿。
“师姐?”
落地一声仿佛惊雷般,阮千千表情里出现了刹那空白,看着谢非青却有些不认识似的。
谢非青皱眉看着她的手,又见她恍惚着没有说话,索性不发一言将人拉起来,一路拉到自己屋里,翻出药箱来简单处理过伤口。
这时候阮千千也镇定了一些,抬起手盯着包着的纱布,方才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来,“那孩子走了。”
谢非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阮千千接着说道,“可真像啊,就不知道他想要我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像什么?”
“天家。”按住太阳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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