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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协委员-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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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泓也擎起了酒盅,父子俩默默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素素端着碗停止了往口中送饭,目光忧郁地看着他们。

往两只酒盅里斟满了酒,李一泓主动说:“李志啊,有些事,爸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可爸当年有难言之隐……”

“爸,过去了的事,咱就不提它了吧!一提,心里又都不痛快。”

“儿子,对你们进行培训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是省城的什么……农业科研所的……”

“他们有证件吗?”

“兴许有吧,有我也没看到过。就是让我看我也不看,什么人想搞份假证件还不容易?看那干啥?”

“那,不明不白的,就去接受培训?”

“也不能说不明不白。次米一加工,一装袋,价格翻上去了,这一点我们农民心里还是明白的,农民又不个个都是大傻蛋。”

“儿子,咱家的米,再别那么加工卖了,啊?”

“为什么?”

“那么做不对。”

“有人来培训,有人来指导,有人提供机器,有人统一收购,即使有什么问题,那我们农民也不负直接责任,有什么不对的?”

“你别强词夺理。不对就是不对。怎么说也说不成对。爸想到了你们今年手头肯定更紧了,给你们带来了500元钱。”李一泓将一个信封隔着桌子递向儿子。

由于李志家没那么多房间,李一泓和素素父女俩只能睡在一个屋里。黑暗中,李一泓仰躺着,大睁双眼睡不着,往事总是不堪回首,每每却又总遮拦不住:

妻子劝正在抹眼泪的李志:“儿子,爸妈知道你爱上学,爸妈也知道你学习好,要考就一定能考上县高中,可爸妈没那个能力供你们两个都继续读了呀!”

素素还是个小女孩,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家中这一幕。

少女时期的春梅走到了李志身旁,流着眼泪说:“哥你别哭了,我不考卫校了,让爸妈供你一个上高中还不行吗?”

“滚开,用不着你装好人!”李志一推,将春梅推得坐在地上,春梅也咧嘴哭了。

李一泓正巧从外边回来,将锄头立在门后,赶紧拽起春梅:“乖女儿,别哭,别哭。”转而训斥李志:“又闹是不是?你再怎么闹也没用!这家里,我还做得了主。你和你大妹的事,就那么决定了!”

李志猛起身,哭着跑出屋,跑出院子去了……

村里来的机器运转声打断了李一泓的思绪,他坐起来,看一眼素素,欲下床,双脚垂落之际,却犹豫起来,坐在床沿发愣……

李志小两口屋里,李志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愤愤不平地说:“在农村,多数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偏偏咱们家邪了门了,爸他重女轻男。要是当年供我上高中,我现在早大学毕业了,说不定已经进了政府机关,熬成国家干部了,那我们李家沾多大光,借多大力?”

“那咱们也就不是两口子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看到爸,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

“反正你吃晚饭时不对。说说,今天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我心情能好吗?那伙搞培训的人真不是东西!起初说,那什么什么机,还有那什么什么粉,都是免费提供的。今天又变卦了,又说都得算钱,都得从欠咱们农民的米钱里扣!他妈的什么人都觉得咱们农民最好欺负了!”

秀花一下子坐了起来:“那……那到头来,咱们农民不还是赚不了多少钱吗?”

李志也坐了起来:“尽快把咱家的米加工完,夜长梦多。不趁早了结这事儿,恐怕会吃更大的亏!”

“可,爸不是不让咱们……”秀花犹豫了。

“能听他的吗?听他的,本来应该占便宜的事儿,到头来那会变成吃亏的事儿。现在咱们面临的就是已经吃亏的事儿,所以得听我的。”

秀花的心似动非动,说:“还不至于那么肯定吧?”

“等你都觉得肯定了,太晚了!”李志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衣服进了小偏房。

打开灯,启动了机器,李志开始往机器斗里倒米,秀花端着那半盆“精华粉”在一旁说:“再多倒点儿嘛!”

“多了怕转不动。”

“没事儿呀!”

李志就又往斗里倒了些米,秀花接着往斗里掺放“精华粉”。

“哎,你别掺那么多!”

“我才不心疼!爸说的对,珍珠粉半盆半盆地提供给咱们?屁粉!”

“我扳闸了啊!”

看着机器斗旋转起来,李志忽然说:“这么做,心里是挺不安的……”

“心里不安,还要继续?”

小两口一回头,李一泓已经站在他们背后,板着脸,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

秀花尴尬地说:“爸……扰醒您了?”

李一泓将闸一扳,机器斗渐渐停止了转动。

“爸,你听我解释……”

“儿子,这明明是在做坑人的事啊,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其实,也不算上是坑人。往最严重了说,也只不过算是蒙人。”

“坑人,蒙人,二者有什么区别?”

“爸,区别,还是有的。我们农民也都不是二百五,该起疑的事儿,我们也会起疑心的。我们逼问过了,他们承认,那粉是些滑石粉,再掺一定比例的骨粉。经这么一加工,大米的成色不就好看多了嘛!他们让我们只管放心,说绝对吃不死人的。他们说,说,点豆腐有时候还用滑石粉呢,说壮骨灰不也是骨灰吗?”

“那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吃?!”

“李志啊,要不咱听爸的吧。”秀花怯怯地说。

“你别多嘴!”

秀花不再说话,放下盆,拿起笤帚扫起地来。

“儿子,你也听听爸的解释。有件事爸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爸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

李志不屑地说:“那,政协给了你个什么官儿?”

“我并没说我是政协的什么官儿。但每一位政协委员,那都是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否则就不配是!别人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不好,不对,丑陋,即使听说了,都有责任去了解,去调查核实!一经核实,那就必须反对,必须向政府有关部门去反映!何况不好的事是我亲眼所见的事,而且是我儿子在做着!”

李志冷笑道:“社会上不好的事儿多了!你小小的市政协委员管得过来吗?更坏的事也多了,你又管得了吗?我明摆着先被别人坑骗了,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替自己的利益着想,别使自己的利益损失呢?我已经是顶门立户的人了,我对我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不牵连你那政协委员的身份受影响,行了吧?你不就是在乎这个嘛!”

李一泓大声说:“我在乎的不仅仅是这个!”

李志也大声说:“可我在乎的仅仅是我的利益!”

“李志!”秀花在一旁扯了扯李志的衣服。

李志将烟一丢,狠踩一脚,合了电闸,当他想弯腰扳闸时,李一泓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李志捂着脸,不屈服地说:“你就是管得了我,你管得了全村人吗?你就是管得了全村人,你管得了别的村的人吗?实话告诉你,方圆百里,二十几个村,凡改种水稻的,成百上千的农户人家都在这么干!次米这么干!好米也这么干!加工和不加工,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卖的价钱就是不一样!不信你在村里各处走走,听听!你要是坏我们农民的事,你就是大家伙的公敌!”

李一泓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指点了儿子一下,猛转身大步腾腾地走出小仓房,走出院子。

李一泓在村中这儿走走,那儿站站,听听。这儿那儿,东南西北中,远远近近的,似乎哪一个方向都有机器转动的声音传来。

回到李志家时,所有房间的灯已经都熄了。李一泓发现了院子里的自行车,他从小偏房里拎出一袋子加工过的米,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推车就走。车子没动,锁着呢。

李一泓站在院中高叫:“秀花,自行车钥匙!”

素素睡觉的屋里的灯亮了,素素推开窗,探出头来哀求道:“爸,别走……”

“你睡你的,别放进屋蚊子!”李一泓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

月光下,农村小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出李一泓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孤独而又执著。

土路上净是坑坑洼洼,那袋米从车后架上颠掉了,李一泓却未觉察。他骑出汗了,一手解开了衣扣,衣襟被风向后吹起。

在自己院门前下了车,李一泓撩衣襟擦擦脸和脖子上的汗,这才发现后架上已没了那一袋米。他跺了一下脚,回头张望来路的路面上,并无一物。

他奇怪地发现院门并没有上锁,想了想,他轻轻拍门,叫道:“春梅,春梅,是你在家吗?”

良久,院子里传出开屋门声,接着传出春梅的声音:“爸,是你吗?”

“是我。”

门开了,李一泓把车停稳在院子里,转身便往屋里走。

春梅拦在前边:“爸,先别进屋……”往脑头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她不好意思地说:“屋里……还有外人……”

“什么人?”李一泓疑惑着从门前默默退开了。

“是……我老板……他来找我谈工作,谈晚了……我……我就请他住咱家了……”春梅走近父亲,撒娇道:“爸,要不,委屈您一下,反正您连屋还没进,干脆先到附近的小旅馆去住一宿?”

李一泓表情已变嗔怒,春梅央求道:“爸,求您了!”

他轻轻将女儿推开,低声然而坚决地说:“岂有此理!你打发他走!”

春梅望着父亲呆愣片刻,亦羞亦恼,冲入屋中,拎着小包走出来,看着李一泓说:“爸那你快睡下吧,我们走了。”

小院里顿时只剩下李一泓一人,他呆愣了一下,轻轻插上院门,缓慢地走入屋里。

走入自己房间,李一泓站在床前——换了新床单新枕套的床上,春梅和唐老板同床共枕的迹象显明,唐老板的领带还搭在床头柜一角。李一泓一下子将床单扯了下来,带到了地上一只枕头。他捡起枕头,将枕套扯掉了。

·6·



第二天上午,姚局长夹着公文包走在市工商局的走廊里,亲切随和地与下属们打着招呼。姚局长又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小李,端详着她说:“改发式了?好看,我欣赏,更年轻了!”

“本来就不老嘛!局长,您办公室里已经有客人了。”

“我还没进过办公室,你们就随便把人请进去了?”

“不敢不那样,是您老师啊!”小李说罢,匆匆下楼。

“我老师?”姚局长推门进入办公室,见是李一泓。

李一泓笑道:“我可没自称是您的老师啊!”

“你当然不会。可我的属下们,几乎都知道我在跟你学太极拳。在他们眼里,你自然算我老师。喝茶不?哦,沏上了,替我招待得还挺周到。”

姚局长双手交叉桌上,望着李一泓,亲切而又强调身份地说:“在我局里,我可不能像在公园里那样称你老师了。这一点,还要请你原谅啊。”

“明白,我找您,是因为……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老李,你可别给我出难题啊。进人啊,谁提职啊,违反管理条例批执照啊,那类事我是爱莫能助的……”

“姚局长,我不是为个人的私事。我是来向您举报一个情况的。”

“唔?”姚局长来了兴趣。

“非法加工大米的事,该咱们工商局管吧?”

“对。咱们工商局有市场监督管理科。一切非法营销之事,都在咱们的监督管理范围以内。可大米,什么大米?就是咱们吃的大米?”姚局长疑惑不解。

李一泓饮一口茶,放下杯子说:“可他们的米如果是次米,在各自家里都通过一种加工的方式,往米中掺些粉剂的东西,将次米变得像优质米似的,看上去米粒大了,饱满了,更白了,还显得光亮了……”

“等等,等等。你说掺些粉剂的东西,什么粉剂?”

“滑石粉,骨粉,也许还有别的成分,合成的一种粉剂。”

“老李,啊不,李委员,您反映的这个情况,确实很严重,这已经不仅仅是合法加工还是非法加工的问题了。这件事的性质如果属实了,那就是坑害消费群众的性质了。”

姚局长对李一泓“您,您”相称,显示敬意了。当然主要不是因为李一泓的责任感,而更是由于李一泓政协委员的身份。

“我是连夜赶回市里的,还用自行车带了一袋儿。”

“太好了,在哪儿?”

“半路掉了。那袋子上印着:绿色食品,养生保健。”

姚局长显得有些亢奋,搓着手说:“一泓委员……嗯,这称呼还挺顺口。一泓委员,是这样的,我们工商局,为了将职责履行得更好,对举报极为重视。您反映的情况如果属实,非同小可。”

“别的村我目前还不敢肯定,起码我儿子住那个村里,情况是属实的。”

这时小李进来了——就是姚局长在走廊碰见的那一位年轻的女同志。

“小李,这位李同志向我们反映的情况特别值得重视。你要认认真真地记录,整理,我去监督管理科布置任务!”姚局长言罢匆匆离去。

文化馆门前停着一辆经过一番“打扮”的卡车,车帮上挂着一条红布,白纸剪的字组成一句醒目的标语——“捐书助农,体恤农民兄弟,关爱农村孩子!”

卡车缓缓开到广场中心,文化馆的同事们在卡车上敲锣,打鼓。早已有些市民拎着成捆的书等在广场上,见车停住,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捐书,十分踊跃。

齐馆长手持麦克风,在车上鼓动说:“老少市民们,公民们,我们征集捐书的活动,已经由街道委员会发出通知了,也登过报纸了!感谢大家的热忱,我们文化馆代表农民兄弟和农村孩子谢谢大家……”

齐馆长手执话筒,越说越起劲儿:“公民们,向农村捐一册值得一读的书,那就等于将科学知识送给了农民兄弟和农村孩子,就等于送的是文化思想,就等于送的是……”

说到这,他忽然将话筒递给了小刘:“没词儿了,你快接着说两句!”

“这……”小刘为难了。可再为难,也得把领导交代的事办好呀!她急中生智,接过话筒说,“为了感谢大家的参与热情,我给大家唱支歌……”

“您是政协委员李一泓同志吧?”说话的是个瘦削男人。

“我是李一泓。”李一泓正帮着人们往车上拎成捆的书和成包的衣服。

“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李一泓将一捆书放到车上,郑重回答:“能啊!”

瘦削男人左右看了看,说:“这儿不太方便,我们到远点儿说去,行吗?”表情特别恳切。

李一泓犹豫一下:“行。”

“我这里有一封信,希望你这位政协委员能认真看一看。”瘦削男人将拿在手中的信递向李一泓。

“什么内容?”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看过以后呢?”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和我联系,信上写明了联系方法。”

李一泓疑疑惑惑地接过信,低头看信封——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抬头时,对方的背影已在远处。

晚上,李一泓正在家中独饮,院里传来养老院黄院长的声音:“一泓在家吗?”

李一泓听出了是黄院长的声音,闷声闷气地答道:“在!”

黄院长推门而入,笑了:“嚯!有个性,一人在家自斟自饮!”

李一泓头也不抬地说:“这算个性?这是借酒消愁!”

黄院长大大方方地往李一泓对面一坐,又笑道:“连不知愁是何滋味的李一泓都借酒消愁了,那天下还不已有一半人愁死了?”

“你怎么就能断定我这人不知愁是何滋味?”李一泓说罢,饮尽一盅酒。

黄院长拿起桌上的烟,吸着一支,注视着李一泓又说:“我陪你几盅?”

“这行。”李一泓默默起身找来一只酒盅,为黄院长斟满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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