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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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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更有性格吗?”我们这位愤怒的平民对自己说,“然而这些人的被证实的贵族血统可以上溯至公元七00年,比查理曼大帝还早一个世纪;而今晚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最高贵的也只能上溯至十三世纪,还是连滚带爬的呢。好!尽管那些威尼斯贵族出身如此高贵,可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一次谋反消灭了所有那些由社会的任性给予的爵位。而在谋反中,一个人也一下子取得了他面对死亡的态度给予他的地位。连才智都失去了权威……
  “在这个瓦勒诺们和莱纳们的世纪里,今天的丹东会是什么呢?怕连国王的代理检察官都不是……
  “我在说什么呀?他会把自己出卖给圣会,他会当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偷盗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偷盗过几百万,否则他会像皮舍格吕一样被贫穷一下子难倒。只有拉斐德从不曾偷盗过。应该偷盗吗?应该出卖自己吗?”于连想。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了。夜里剩下的时间里,他读大革命的历史。
  第二天,他在图书室一边写信,一边还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好一阵出神,然后对自己说,“如果这些西班牙自由党人把人民牵连进罪行里去,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清除掉的。这是些骄傲的、夸夸其谈的孩子……像我一样!”于连突然叫道,仿佛大梦方醒,跳了起来。
  “我做过什么艰难的事情,有权利评判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究竟在一生中有过一次敢于并且开始了行动呀。我就似是那个人,离开饭桌时大声说:‘明天我不吃饭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像今天一样健壮、敏捷。’谁知道在一个伟大行动的半途中会有什么感觉呢?……”德·拉莫尔小姐走进图书室,这意外打断了他那些高深的思想。他赞赏丹东、米拉波、卡诺这些不会被征服的人的伟大品质,兴奋不已,眼睛停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向她敬礼,几乎没有看见她。当他那双睁得如此开的大眼睛终于觉察到她的存在时,目光顿时暗了下去。德·拉莫尔小姐注意到了,感到一阵酸楚。
  她向他要维利的《法国史》,书放在最上一格,她够不着。于连不得不去搬两架梯子中最高的那一架。于连搬来梯子,拿到书,送给她,还是想不到她。他在撤走棋子时,因为心思不在那上面,胳膊肘碰在书橱的一块玻璃上。咣啷一声,碎片落在地上,这才惊醒了他。他急忙向德·拉莫尔小姐道歉,他想礼貌些,他也只能如此了。玛蒂尔德看得明白,她打搅了他,比起跟她说话来,他更愿意想她来之前他的那些事。
  她看了他好久,然后慢慢地走了。于连看着她走过去。眼前这朴素的打扮和昨晚那豪华的服饰形成对比,看得于连来了兴致。两种面貌之间的差别几乎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女孩子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是那样的高傲,此刻眼神里竟几乎含着哀求。“的确,”于连心想,“这黑色的连衣裙更显出她腰身的美。她有女王的作派,可是她为什么要戴孝?
  “如果我问给谁戴孝,可能我又是干了件蠢事。”于连完全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走出来了。“我得重新读一读早晨写的信,谁知道我会找出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错误,”他正勉强集中精力读第一封信,却听见身旁响起一阵绸裙的悉卒声;他迅速转过头,德·拉莫尔小姐站在离他的桌子两步远的地方,正在笑呢。这第二次打扰使于连生气了。
  至于玛蒂尔德,她刚才强烈地感觉到她在这年轻人眼中无足轻重;那笑是为了掩饰她的窘迫,这她倒是成功了。
  “显然,您在想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索莱尔先生。是不是有关那被阴谋的什么奇闻软事?正是那桩阴谋把阿尔塔米拉伯爵先生送到巴黎来的。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我会严守秘密的,我向您发誓!”她听见自已竟说出这句话来,不免大吃一惊,怎么,她竟恳求一个下人!她更加局促不安,遂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补充说:
  “您一向冷若冰霜,是什么居然使您变成一个充满灵感的人,一个米开朗基罗的先知那样的人?”
  这种尖锐而唐突的询问深深地伤了于连,重又激起他全部的疯狂。
  “丹东偷盗是对的吗?”他突然对她说,神情变得越来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党人,西班牙的革命党人,他们应该把人民牵连进一些罪行中去吗?他们应该把军队里所有的职位、把所有的十字勋章给那些甚至没有功劳的人吗?戴上这些勋章的人难道不怕国王回来吗?应该让都灵的金库遭到抢劫吗?总之,小姐,”他一边神色可怕地步近她,一边说,“想把愚味和罪恶逐出地球的人应该像暴风雨一扫而过茫无目的地作恶吗?”
  玛蒂尔德害怕了,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倒退了两步。她看了看他,对自己的恐俱感到羞耻,轻轻地快步走出图书室。
第十章 玛格丽特王后
  于连把他写的信重读了一遍。晚饭的铃声响了,他对自己说:“我在这个巴黎玩偶眼中一定很可笑!我简直疯了,居然把我想的如实告诉了她!不过,也许并非那么疯。在那种情况下,我理应说真话。
  “然而为什么来问我一些私事呢?她那样问是很冒昧的,不成体统。我的关于丹东的想法并不包括在她父亲花钱雇我的工作之中。”
  进入餐厅,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一身重孝,火气也就全消了,尤其是全家并无一人戴孝,就更使他感到惊奇。
  饭后,他完全摆脱了困扰他一整天的兴奋。碰巧,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如果我以为打听德·拉莫尔小姐为谁戴孝是一件蠢事的话,”于连心想,“这个人对我的嘲笑也会是最轻的。”
  玛蒂尔德望着他,表情很奇特。“这就是此地女人的卖弄风情啊,德·莱纳夫人为我描绘过的,”于连心想,“今天上午我对她很不客气,她居然想聊天,我没有让步。在她眼里,我反而因此长了身价。无疑,魔鬼是不会吃亏的。不久,她那看不起人的高傲就会好好地报复我。悉听尊便。这和我失去的女人有多大的不同啊!多么迷人的性情!多么天真!她的想法,我比她还先知道;我看着它们如何产生;在她心里,我唯一的对手是害怕孩子会死掉;这是一种合乎情理、十分自然的情感,对于深有所感的我来说,甚至是很可爱的。那时候我真傻。我对于巴黎的种种想法使我不能正确地认识这个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啊,伟大的天主!在这儿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冷酷而高傲的虚荣心,各种程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大家起身离开饭桌。“别让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于连心里想。往花园走的时候,他挨近他,拿出一副温和恭顺的神态,赞同他对《欧那尼》的成功表示的愤慨。
  “如果我们还在有密诏的时代就好了!……”他说。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高声说道,做了个塔尔玛式的手势。
  说到一朵花,于连引用了维吉尔《农事诗》中的几个句子,并且认为没有什么诗能和德利尔神甫的诗比美。一句话,他百般恭维院士。然后他用一种最无所谓的口吻说:
  “我猜想德·拉莫尔小姐一定是继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遗产,才为他戴孝。”
  “怎么!您在这个家里,”院士突然站住了,说,“竟然不知道她的这个怪癖?事实上,奇怪的是她母亲竟也允许这类事情,我们私下说说,在这个家里出众实在也不是因为性格的力量。玛蒂尔德小姐一个人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们所有的人,她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站住,狡狯地望着于连。于连微微一笑,尽力装作已经心领神会。
  “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穿黑连衣裙,四月三十日,这中间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想,“我一定比我自己想的还要笨。”
  “我应该承认……”他对院士说,眼神还充满着疑问。
  “我们到花园里转一圈,”院士说,看到有机会讲一个长长的风雅故事,不禁欣欣然。“怎么!您果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什么地方?”于连惊讶地问。
  “在格莱沃广场。”
  于连很惊讶,这个词儿并没有让他明白什么。好奇心,期待着听见一个与他的性格如此相合的悲惨故事,这都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讲故事的人最喜欢看见听讲者这副模样了。院士很高兴能碰上一只从未听过的耳朵,于是详详细细地讲给于连听: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日,当时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的绅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索,在格莱沃广场被斩首。“拉莫尔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妃心爱的情夫;请注意,”院士说,“德·拉莫尔小姐的名字是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拉莫尔同时还是德·阿朗松公爵的宠臣和纳瓦尔国王的密友。纳瓦尔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妇的丈夫。一五七四年这一年封斋前的星期二那天,当时宫廷在圣日耳曼,可怜的国王查理九世快死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拉莫尔的朋友,那两位亲王,囚禁在宫中,拉莫尔想把他们救出去。他率领两百名骑兵来到圣日耳曼围墙下,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尔就被交给刽子手。
  “但是,真正打动玛蒂尔德小姐的,七、八年前她亲口对我承认的,那时她才十二岁,因为那是个人头啊,是个人头啊!……”院士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在这场政治灾难中真正打动她的,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后藏在倍莱沃广场的一所房子里,竟敢派人向刽子手索要情人的脑袋。第二天午夜,她捧着那颗头颅,坐上车,亲手把它葬在蒙特玛尔山脚下的小教堂里。”
  “这是可能的吗?”于连叫起来,深受感动。
  “玛蒂尔德小姐看不起她哥哥,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根本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戴孝。自从这次有名的极刑之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对柯柯纳索的亲密友谊,这个柯柯纳索是个意大利人,名字叫作阿尼巴尔,因此这个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放低声音补充说,“据查理九世本人说,这个柯柯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最残忍的杀人犯之一。但是,我亲爱的索莱尔,您经常和这个家的人一起吃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呢?”
  “原来就是为这,德·拉莫尔小姐吃饭时两次叫她哥哥阿尼巴尔。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是一种责备。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容忍这种疯狂……将来这个高个子姑娘的丈夫有他好看的呢!”
  这句话后边又跟了五、六句讽刺。院士眼里闪烁着快乐和亲密的光芒,使于连感到不快。“我们两个仆人在讲主人的坏话呢,”他想。“但是出自这个学士院的人口中,什么也不应让我感到奇怪。”
  有一天,于连无意间撞见他跪在德·拉莫尔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他的一个外省的侄子求一个烟草收税人的职务。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的爱丽莎一样追求于连,晚上她让他明白,她的女主人戴孝绝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在她性格的深处。她真地爱那个拉莫尔,他是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王后的心爱情人,他为了想让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而且是怎样的朋友啊!王族的首位亲王和亨利四世。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莱纳夫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完美的自然,而在巴黎的所有女人身上却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心情稍微有些忧郁,就找不出话来跟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是个例外。
  他开始不再把举止高贵所具有的那种美视为心灵干枯了。他跟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读过多比涅的历史著作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奇特的读物,”于连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都不准她看!”
  一天,她向他讲述亨利三世时代的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她发现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将他刺死。这是她刚刚在艾图瓦尔的《回忆录》中读到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倾慕是真诚的。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用院士的话说,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近乎友谊的口吻跟他说话。
  “我错了,”于连立刻又想,“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那种悲剧里的心腹人,这是出于说话的需要。我在这个家里被看作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和艾图瓦尔。我可以对德·拉莫尔小姐谈到的那些软闻趣事中的几则提出反驳。我要从这种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举止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女孩子之间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有趣了。他正在忘记他那愤怒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的看法和她在客厅里承认的看法大不相同。有时她跟他在一起,兴奋,坦率,和平时如此高傲、如此冷淡的态度完全对立。
  “神圣联盟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动着才华和热情,“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斗,不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是为了平淡无奇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得同意,那时的人不这么自私,不这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爱,而那样被人爱也许是很甜蜜的。如今的女人有哪一个碰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虚伪,要想有用,就得隐藏起来。而于连呢,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对拿破仑的倾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巨大优势,”他一个人呆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出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没有衣食之忧!多么不幸啊!”他感到一阵酸楚,“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用来头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问他。
  于连对老是蔑视自己也感到厌倦了。出于骄傲,他坦率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谈自己的贫穷,脸憋得通红。他试图通过自豪的口气清楚地表明他不求什么。玛蒂尔德觉得他从未这样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这实在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出一个月,于连有一天在德·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他在沉思,但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严峻和哲学家的傲慢了。他刚刚把德·拉莫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她说她跟哥哥一起奔跑时扭伤了脚。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方式真奇怪!”于连对自己说。“我是自命不凡,还是她真对我有兴趣?她听我说话时的神情是那么温和,甚至在我承认骄傲给我带来的种种痛苦时!而她对无论什么人都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那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的。肯定,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温柔善良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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