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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词-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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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回道:“莫非我还请不得你一顿饭。”

却是她昨日见池玉左右圆场,为人还算诚恳,不似嘴上一套心中一套的人,心中略有几分好感,恰好屈姨娘今儿又把春居图送了来,她一时兴起,便差了丫头喊池玉一起来看。

池玉笑道:“请得,请得,只是婢妾实该再多打几个络子的。”

三小姐嗔笑道:“该打,实是该打,昨儿还说什么不见外的话,今儿可不就见外了吗?”

屈姨娘适时插嘴,道:“可不是,依婢妾看,打也不必,便罚池妹妹再打几个络子罢,瞧着可是精巧呢。”却是看到水荷手中捧着的漆盘,里面摆了七八个络子,个个都精巧无比。

她这一说,三小姐和池玉都笑了,当下气氛热络,说说笑笑间,一顿饭用完,洗手擦脸后,池玉让水荷把络子送上,金桂接了去收起。

屈姨娘将春居图取出,摆在花厅里,上面罩了一块青布,掀开来,才露出真容来,却是一幅雨后杏花春居图,池玉不曾见过原图,但见那青瓦上隐有雾蔼,水气氤氲,绣工果然极其了得,至少自己是决绣不出这水气的。图右上角还绣着四行诗,却道是“沐雨杏花凋,归居酒思遥,鸟鸣远客至,骑驴过柳桥”,下方还绣有一方私章,朱砂红线,挑出四个字:乞仁园主。

三小姐听她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才知是在念大哥题在图上的诗,顿觉惊讶,道:“池姨娘竟还识得字?”

屈姨娘也惊讶地看过来,她虽将图上题诗一字不差地绣了出来,但自己却是不认得的。

池玉面色微红,垂首道:“幼时婢妾病过一场,为替婢妾乞命,父母便在家中供养了一位云游的僧人,约有半年之久,婢妾那时便随那僧人学了几本佛经,认得的也不多。”

“这也难得了,需知咱们府里略识得几个字的丫头,也没几个呢。”三小姐笑了起来,“池姨娘若得闲,替我抄几本佛经,可好?”

池玉自是无不可的,细问三小姐想抄哪几本,三小姐却道:“我也记不得那些坳口的名字,都是大哥拿回来让我抄的,说是借佛经磨我的性子,我哪有这个心思,嫌闷,偏身边连个能帮忙抄的也没有,如今可好,总算找着帮手了,不枉我今儿让你蹭了一顿饭。”

说罢,三小姐便让金桂到书房去,将那几本佛经取了来,池玉略略翻看了一下,却是一本药师经,一本佛母经,再有一本维摩诘经,竟都是她曾学过的,莫说是照抄,便是背写也是没问题的。当下便让水荷将经书都收了。



第 10 章


水荷收了经书,却上前一步,道:“姨娘,咱们院里,可没有笔墨。”

池玉怔了一下,只得略感尴尬地又向三小姐借笔墨。

三小姐想了想,命金桂又从书房取来一套全新文房四宝,道:“这是没用过的,便送与池姨娘,若抄得好,日后麻烦池姨娘的时候还有呢。”

池玉连忙道:“不敢说麻烦,抄录佛经也是积功德的,婢妾还得谢过三小姐给了这个机会。”

本是三小姐欠她一个人情的事,经她这么一说,反倒是她承了三小姐的情,屈姨娘在边上听了,眼里微微闪光,倒是对池玉又高看了一眼。

三小姐笑得极为开心,乐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哎呀,可得让我瞧瞧你的字如何,若是太难看了,回头大哥过来检查,怕要罚我。”

“不敢言好,尚可见人。”池玉老老实实地回答。

金桂上前来研磨,池玉想了想,便提笔写下一首幼时听那僧人唱起的一首苏吴歌谣。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梦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放下笔,她在心里轻轻吟唱,就像小时候那样唱,她骑在僧人的肩头,手里扬着柳枝,头上戴着花环,唱着这首苏吴歌谣,那时,多欢乐啊。

幼时的梦想,如今,只能怀念,彼时,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嫁入侯门深院,且至今连夫婿的面也没有见过。

梦里吴音相媚好……梦里……白发苍苍,老翁,老媪,还有仨小儿……

屈姨娘不识字,自是看不懂,三小姐默诵了几遍,然后满眼含笑,道:“虽无神韵,竟也端正,算是过关了。”

言罢,便命金桂将纸笔又收起。

三人又聊了几句,便各自散去。三小姐犹有兴致,回了书房,拿起池玉写的那首谣词反复看,金桂看看时辰,上前道:“小姐,午觉的时辰快到了。”

“不忙,难得见到这样的民间谣词,言语虽粗浅,细细品来,倒也有些韵味。”

三小姐是侯门贵女,自然不会知道民间夫妻是什么样子呢,她眼中只见到父母的相敬如宾,大哥对大嫂的漠不关心,只当天底下的夫妻都是这般,如今却在这首谣词上见到了另一种夫妻相处之道,心中竟一时别有所感。

金桂又劝道:“赶紧烧了吧,小姐您还是个未出阁的,若让夫人知道您看这种东西,非罚您抄写妇训不可。”

听她这意思,竟也是认得字的,未必懂得品味其中意趣,但只看里面又是翁呀媪呀儿的,十分粗鄙,因此心中略有不满,暗责池玉不该写这样的粗鄙之词来挑动三小姐的心思。

“不过随便看看罢了,这谣词情真意切,虽不登大雅之堂,却也不是什么淫艳之词,只你当真了,烧了也不必,且夹在书中,待我睡醒了再品品,回头谱个曲儿,也甚有趣。”

却不料这一日三少爷齐耘生跑过来寻妹妹玩闹,因三小姐品词谣睡得晚了,这时仍在午觉,齐耘生闲坐无趣,便到妹妹书房里打发时间,随手便翻到了这首谣词。

“啧啧,妹妹这里,何时有这等民谣,又是翁又是媪,莫非想嫁人了?”齐耘生素来放浪形骸言辞无忌,即使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一样调笑。

金桂在边上伺候,闻言顿时脸一板,道:“三少爷慎言,若传出去,小姐闺誉有损,您做哥哥的,于心何安?”

齐耘生闻言大笑,道:“可不得了,昔日贤金桂,今成利嘴鸦,算我怕了,走也走也,再不走便要被人拿扫帚赶了。”

他一溜烟地跑出了舂秀园,却顺手将那首谣词也带了出去。金桂原待要追,转念一想,这惹祸的根源被三少爷拿去也好,此后便不关三小姐什么事了。却哪里知道,齐耘生跑出去后,便正撞见从外面回来的大哥齐耦生,这小子方吃了金桂一顿排头,仍不知收敛,拉住齐耦生的衣袖,鬼鬼祟祟地将谣词念给他听,然后取笑道:“大哥,你在外头人面广,可得给妹妹多留心些,寻个吴音媚好的佳婿呀。”

齐耦生是个正经性子,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调笑话,当即便摆出大哥的架子将齐耘生狠斥一顿,直接把那首谣词给没收了,一转身又命人给三小姐齐婉送去一本妇训,给齐耘生送去一本周礼,责令弟妹抄写三遍。齐耘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哪会乖乖抄写,将书一扔,早就带着书童扫墨跑出府玩去了。而三小姐齐婉虽是敬重大哥,但也是个怕抄写的,一转手就又把妇训给池玉送过去了。

池玉哪里料得自己一时有感,写的一首谣词,竟然也惹出这许多事来,但想到自己写的一首谣词,转来转去,竟落到了未曾谋面的夫君手中,心中一时忐忑不安,惶惶不知终日。待过了十来日,见大少爷那里始终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安下心来,静心将佛经与妇训抄录完毕,寻了空闲,给三小姐送了过去。

这以后,李妈妈的规矩也不再教了,说是没什么可教她的,结果池玉整日无所事事,每天不是跟晚香一起做做针钱打打络子,就是和几个小丫头在院里游戏,再就是跟屈姨娘互相串个门子,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偶尔用过饭以后也会在园子里转转。

她所在的这处园子,便是大少爷的乞仁园,乞仁园里除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住的东面正院之外,还有一栋大院,两栋中院和四栋小院,另有精舍十数间,便是对应着一位贵妾,两位娉妾,四位婢妾及姬妾十数名的规制,此时园中并未住满,大院中住着纪贵姨娘,中院目前都空着,四栋小院里却满了三栋,住的正是屈姨娘、柳姨娘及池玉三个,听闻剩下的一栋小院一年前曾住着一位赵姨娘,却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关到了他处。至于那十数间精舍,却全是空的,只因大少爷是个正经人,从不往青楼花柳地去,亦不受亲友馈赠,因此自不会有什么姬妾往园中带。

池玉在园中逛来逛去,其实去处也有限得很,屈姨娘这几日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柳姨娘更不理会她,见了她都没有好脸色,纪贵姨娘却是个淡泊性子,最不喜迎来送往,大少奶奶那里除了日常请安,她又不敢随意过去,因此园中逛遍了,最后也不过是在一处池塘边纳个凉而已,讨个清静。

池中有红鲤游来游去,也不惧人,池玉往栏杆上一坐,便摆着尾过来讨食。池玉哪有鱼食与它们饱食,便折了一枝柳,伸长手臂递去,柳叶拂在水面,喜得红鲤嘟唇咂来,才觉上当,鱼尾便在水面拍出了水花儿,似是不满。

池玉喜它们热闹,扔了柳枝,拍手笑道:“你等也似这府中人一般,对不住了,实无准备呢,下回来时,再带点心与你们吃个饱。”

水荷在边上听得冷冷一笑,府中人又怎样,如今你池姨娘不也是府中人,自己小家子气,还当是咱们府中人势利么?

于是她越发地打从心底瞧不起池玉,只觉得自己竟然被大少奶奶派来服侍这么个小家子气的姨娘,实在委屈得紧。

便在这时,池玉吩咐道:“水荷,枯坐无趣,你回院里取些针线来。”

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纳凉,一边做做针线,既不空度时日,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更兼情趣,倒远胜于在院中与小丫头们扑蝶,扑得满身大汗的,岂有现在这份清凉惬意。



第 11 章


水荷心中委屈之极,实在是不想听池玉的吩咐,大热的天,走来走去,身上就越发热了,但她也不敢在明面上违背,毕竟,她只是个丫环,池玉再小家子气,也是姨娘。

恨恨地回到小院,偏偏院门紧闭,水荷拍了半天,那两个守门婆子如往常一般装聋作哑,在院中打扫的芙蓉来应门,只迟了半拍,就被水荷一巴掌打在脸上。

“作死的妮子,半天才来,耳朵也聋了吗?”

芙蓉被打懵了,捂着脸就抽泣起来,口中道:“姐姐在外头受了气,打我做什么?应门本不是我的事,我好心来给姐姐开门,反要遭姐姐的打骂,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还敢顶嘴,今儿我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谁是这个院子里主子。”水荷自知理亏,脸上挂不住,反而更是恼羞成怒,从头上拔下簪子,没头没脑地往芙蓉身上扎去。

芙蓉闪躲了几下,毕竟年纪还小,动作不利索,没能完全闪开,尖尖的簪尖刺在身上,虽隔了一层衣物,但仍是疼得让人发颤,芙蓉尖叫起来,边哭边道:“你是哪个的主子,这院中的主子是池姨娘,你虽比我们这些粗使丫头体面些,也不过是个丫环罢了,除了打骂我们这些粗使丫头,你还能怎么着……”

虽说年纪小,可芙蓉竟也是个倔性子,不仅不求饶,反而挑出了水荷的口误,揪住不放大声骂了起来。

这一闹,院里所有的丫环都惊动了,小丫环们并不掺和,只在廊下瞧热闹,只有晚香走了过来,拉住水荷,劝道:“这是怎地,好端端的,你发这么大脾气,她便有不是,打骂两下便也够了,何必用上这尖锐之物,扎坏了她,便是你最有理,也逃不过大少奶奶的责罚。”

转而又对芙蓉道:“小姑奶奶,你赶紧闭嘴吧,快给你水荷姐姐认个错儿,笑一笑,这事便了了。”

水荷听得责罚二字,心中一醒,怒气顿时便消了大半,只是脸上扔是挂不住,气哼哼道:“作死的丫头,给我开个门还不情不愿的,怎么着,给我开门还委屈她了不成。”

可芙蓉并不罢休,尖叫道:“我哪里不情愿给你开门了,这本不是我的活儿,我给你开门了,还招你一巴掌,这便算了,只当我倒霉,谁让我只是粗使丫头,这理儿争也不争不过你,我只问你,你是哪个的主子,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大少爷还没有往院中来呢,若来了,那是进你的房,还是进姨娘的房?”

水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只臊得无地自容,急喘两下,尖叫道:“你这死丫头,口没遮拦说些什么,看我今儿不扎死你……”说着,便举着簪子又扑上去。

芙蓉这回哪里还傻傻让她扎,拿着扫地的扫帚便打过去,边打边道:“你今儿便是扎死我,我也要与你把这个理儿辩明了,闹到大少奶奶那里,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水荷气白了脸,不顾晚香的拉扯住拦,口中只道:“我扎死你……我扎死你……”

晚香无法,向廊下瞧热闹的一众小丫头们喝骂道:“都是死人呀,还不快来拉住芙蓉,迟桂,往日你最爱跑腿的,快把姨娘寻回来,记着,这事不许往外头说去,若闹到大少奶奶那里,咱们一院子人谁也讨不得好去。”

迟桂“哎”了一声,迈开腿跑得飞快,一溜烟便出了院门,月秀和木樨赶紧过来拉住芙蓉,晚香则死死扯住水荷,三人合力,却仍按不住两个气疯了的人,一时间乱成一团,一个个头发都散了,衣裳也歪了,这时两个守门的老婆子才姗姗来迟,从耳房里出来,哎哟一声,道:“这是怎地了?”

晚香瞧着她们两个倚老卖老连门都守不好的婆子不待眼,道:“两位妈妈还是好生歇着吧,这里的事不敢烦您二位,怕是越帮越乱。”

那张禄家的眼白儿一翻,啐了一口,阴阳怪气道:“哟,晚香姑娘这是嫌咱们两个婆子碍事,得了,老姐姐,咱还是回屋里歇着,也别白费了晚香姑娘一片好心,回头还说咱俩老姐妹添乱。”

李富家的跟着啐了一口,转身便回了屋,却是搬了两张短凳出来,与张禄家的一人一只,坐在檐下摆出瞧热闹的姿态来。

晚香这时哪有得功夫再理会这两个老不死的婆子,只急得几乎快要掉泪了。频频往门口看,姨娘怎么还没回来?

池玉哪里知道自己的院中竟然出了这等事,她仍在池塘边上坐着,迟迟不见水荷取来针线,空坐无趣,又恐此时离开,回头水荷来了寻不着她要着急,只等得昏昏欲睡,靠在旁边一株垂柳树边,便闭上眼眸打盹儿。

“大少爷,您看?”

涤尘推开了留云榭的窗,一眼看见了靠在树边打盹的池玉。

齐耦生慢慢踱进,随意扫了一眼,略皱了皱眉,便道:“关上。”

涤尘连忙关上窗户,口中却劝道:“大少爷,您有些日子没来留云榭里了,天气热,不开窗屋里可闷着呢,气味也不好闻。”

留云榭就在池塘边上,推开窗便可见蓝天白云倒映水间,所以名为留云榭,四周树木掩映,天热时是纳凉的极好去处,因此齐耦生偶尔会在烦躁时,到这里寻个清静。

齐耦生眉头略松了松,又摇头道:“罢了,把窗开了。”人却走到角落处坐下,偏离窗口数尺之远。

涤尘应了一声,重又打开窗,却见一个小丫头飞奔而来,将那打盹的女子唤醒,两人说了几句,便匆匆走了,当即便笑道:“这下可好了,走了,大少爷您赶紧来窗边吹吹风,打从水面上吹来的风,真是凉快。”

齐耦生走到窗边,已不见了先前那女子,只见水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白云,清风徐来,便觉心中凉爽,心情也放松许多。思来先前那女子面生得很,穿着打扮却是比园中丫头们高一等,便想起自己新纳的姨娘,约莫便是方才瞧见的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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