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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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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众人容身不得,都来到楼下,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英国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一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拍拍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创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边,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弹子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是红土崖、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吞吐淡黄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得热了起来,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着。〃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山阴的是白的,山阳的是黑──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膀翅飞出一群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灰尘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洞与贱价的香水气味。她又发现了许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过?──带有女人的英国兵?去得仿佛很仓卒。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民,多半没有
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提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长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一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荑妮公主。萨黑荑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高兴的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许久没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萨黑荑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婚的?〃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次蚝汤。萨黑荑妮从此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报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了一个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前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磁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原办了酒菜,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扪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茉莉香片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的驶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桠桠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
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夹袍,捧着一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的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碰见熟人,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话。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坏的。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的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第安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家去么?〃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这个学期选了什么课?〃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道:〃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知道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诧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噗哧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惯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么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传庆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么?他做先生,不好么?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的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射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为言丹朱总是找着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么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身背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上揉擦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
丹朱又说话了。他拧着眉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为怪。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射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来又缩上去了。她微笑说道:〃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掉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传庆道:〃为什么?〃丹朱道:〃为什么?……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的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认真。〃
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么?〃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什么。〃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传庆酸酸的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
两人半晌都没作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
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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