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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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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彧轻声道:“可赵慎未必这样想。”
裴禹手指不由一动,他掀起裹手的白巾,见血已止了,只手指上一条细细的伤痕微微泛红,停了一停,道:“是了,我却忘了,他父亲当年做的事。”思忖一时道:“倒难为你如此用心。”
闵彧低声道:“我劝先生招降赵慎并不存什么私心——若说有私心,便是我私心中对他不无敬惜。”
裴禹听了倒是一笑,道:“你又何需羡慕他。”其时面色已微微转霁,忽而却道:“我是诚心请那住持留在城外的,可他却是决意回去。也罢,他斥我开杀戒,那我便将这名声担了。”
闵彧道:“先生是为行大事,总有不得已。”
裴禹面色只仍淡淡的,道:“我没有不得已,更不需谁来开解。只对你,不妨把话说的再清楚些。太师这病若复健便罢了,否则这怕就是我最后一副手笔,可你日后的路程却还长,当自有计较。你这一日里言语间纠缠吞吐只怕拂了我一般,其实不必。至于任谁要落井下石,也都自便,我不介意。”见闵彧面上变色,又笑道,“这事便是如此,何必为着忌讳不肯明说?”继而却微微一叹,道:“我也不曾教你什么,便更不敢坏你的前程。”
他言尽于此,心境中倒觉有几分抱憾。他一生自负,发愿要将毕生所学传世。对闵彧他虽欣赏回护有加,可实则却也不及传授什么,倒是从前曾予了悉心指点的那人——裴禹眼前似忽而闪现一张沉静面孔,半晌,终是一哂。又道:“你明日一早去尉迟将军那里,待得了地道中的讯息,这厢便可动作了。城内遭水困必乱,尉迟将军司领其后战事安排,他当有令予你去办。我这里,已没什么要你做的了。”
第54章 伊洛广且深
白马寺住甫一回到寺中,便见僧值候在山门,不由问:“怎么?”
僧值道:“那施主一直在客堂候着。”
住持微一沉吟,轻声叹道:“可惜事却未如他所愿。”又道,“我自相见他,你不必随着了。”言罢迈步往客堂而去。待踏进屋门,只见那人垂首坐于一隅。
住持见他这姿态,便知他虽竭力做淡然无事状,其实却也甚不愿将此时的骇人容貌示于人前。略一思忖,温言道:“过一时我遣人取一顶帷帽与施主,这秋日风大,好挡一挡风沙。”
那人闻言微微抬目,眼中现出感激神色,低声道:“多谢。”
有小沙弥进来奉了水便掩门出去。住持将水盏置于案上,抬手唤道:“施主可想饮茶么?”
陆攸之此时已行至住持对面,微笑道:“不必了。”又道,“法师此去……”
住持摇头道:“那监军不允。”
陆攸之其实亦早有此准备,可此时听住持说出来,心中仍忍不住一个翻覆,心神一时纷乱,半晌方沉声道:“原来如此。”
住持叹道:“其实你说的不错,那监军心中未必没有犹豫。我见他以血为人抄药师经,未尝不是为了赎杀生的罪孽。”
陆攸之忽而抬目道:“法师说,他抄的是药师经?”
住持道:“正是。见他那样郑重,不知是为谁祈祝。”
陆攸之慢慢持起水盏抿了一口,道:“必是西燕朝中的太师染疾了。”住持只见他目中光亮一闪,正在疑惑他如何这般笃定,却见他将水盏搁下,继而郑重拜下。
住持微微吃惊道:“施主这是做什么?”
陆攸之道:“请法师一定将这消息告知赵慎将军。”仰面道,“裴禹这般,想尉迟否极必是已病入膏肓。生了这样的变故,即便裴禹仍不肯撤军,可拖得再久,他朝中的旁人亦必会掣肘。若赵将军得此消息,不轻易弃守,扛到裴禹不得不撤军时,这城便守住了。”住持见他面上伤损处尚未愈合成疤,可唇角和一边的眼梢已被拉扯着几不能动,如带着大半张朱红面具,一双眸子却如潭水生澜。听他又道,“一再劳烦法师涉足尘世中事,我心不安,可这事可关乎到洛城的得失,求法师看在满城军民份上!”
住持只看着他,听他这话至尾音处,已难掩急切颤抖,静默一时,道:“施主对这事,何以如此挂怀?那西燕军中朝中的事,又何以这般熟稔?”
忽而屋外骤起一阵疾风,木窗应声被吹开,咯吱吱摇摆不止。雨滴刮进屋中,带入一阵寒凉。陆攸之似被冷风激得肩头一动,低声道:“谈不起挂怀,更不敢说熟稔。我于世间乃是无名无闻,注定湮没无踪之人,法师不必再问了。”
住持移目看向窗外,夜空中银亮雨丝若隐若现,这一时窗棂上已被雨水打湿。他默然一刻,微微点头,却道:“施主的字,写得甚好。”
陆攸之听他话锋突转,不由一怔,答道:“是我不恭,抄写佛经当用正楷方显诚意郑重。”半晌自哂道,“学书当从篆隶而入,取篆之一直,隶之一横,直不挠曲,横不歪斜;我这几点笔墨,早年便不入人法眼,如今亦无长进,令法师见笑了。”
住持却微微一笑,道:“有些耳熟。”
陆攸之疑心听错了,问道:“法师说什么?”
住持道:“没什么。”又道,“如能保洛城不失陷,我亦愿做些事。你方才的话,定可转告到赵将军处去。”
次日晨起,诸将都在营中列齐。其时仍有零星雨丝从空中飘落,呼吸间几可见白气升腾。赵慎从众人面前而过,神色却是沉静,待站定下来,稳稳开口道:“目下情势,前日我已与诸位说得明白。承诸位不弃,只愿同心同德,互不相负。向来都道置于死地而后生,此刻正是如此。此间有确实的信报,西京中尉迟否极染病,这便是西燕军的破绽。咬定这一节,从前几月的困守艰难便不白费。”
众人听闻尉迟否极染病这一节,惊诧之外更觉庆幸。听赵慎又道:“敌军从西向引洛水,却不知将从何处攻城。敌军狡诈,我便以不变应万变,四面城门仍都不可懈怠。但他如论如何安排,总可见部署移动的迹象。城上司巡逻的各部,此时最紧要的便是监视敌军动态。每日早晚四门均要向我报所见情状。”又道,“从今日起,步军按营分作九部,一部与骑兵做总机动;其余八部分受四向,昼夜轮值;到战时,一部迎敌,另一部做后援预备,相邻两向临机呼应;只不论如何,必留三成之上军兵做后续补充。城内亦分作九部,各营中以三名什长为一组,各自划定防区。一旦巷战,各营固守本部,谁治下有失,便向谁问责。”
众将齐声道:“是!”
赵慎目视众人,沉声道:“虽说水火无情,可我更信人定胜天。昔日晋阳被晋水汾水所困,最终却反败为胜。今日诸位与我守城数月,便只看这最后一刻了。”
众人领命散后,于文略却未走。赵慎见了便问:“有何事?”
于文略道:“与将军说土山上守军的事。”
赵慎看他一时,沉吟道:“我知土山上军兵凶多吉少,且那都是你部下,可此时土山断不能弃守。”
于文略却是一笑,道:“将军误会了。土山必然不能弃守,只是那上头的弟兄已呆了多日,此时也该换换防。我想带人替他们下来。”
日前占据了土山的是北城步军精锐,赵慎是猜度出于文略心头舍不得。可此刻听他这般说,也略出意料,不由问:“这情知危险,你却带谁去?”
于文略微一转头,却见身后上来几人,纷纷道:“我等愿率部同往。”
赵慎仔细相看,竟是从前高氏派在于文略营中得诸将。几个将官见赵慎眉头微皱,其中一个开口道:“将军莫疑我等的意图,也不是于将军强着我们什么。说这话,都是我等自愿心甘。”
赵慎面上凝然,道:“此一去是凶多吉少,你们可知道?”
那将官道:“知道。洪水若来,那土山或许便将成孤岛。将军方才说,敌军不知从何处攻城,可多半仍是从西南。此时阵前若仍有屏障,便可解一解城内之急,或也可令敌军稍微忌惮。这是虽险,却也要紧,我等若能担这重任,当觉开怀。”
另一人道:“虽然我等与于将军,与将军间有过些许事,但将军厚待的心意,我等是明白的。可我们受这厚待,日久亦觉不安;将军的洛城故部如何出生入死守城,便请将军一样指派给我们,方是不见外道,真正一视同仁。”
又有人道:“我等前日在帐中,与将军说愿共患难的话绝不是说说而已的虚言。既然留守洛城,便也要做些事出来,也令世人看看,谁不是热血衷肠的儿郎,我等是与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不同的。”
其余众人纷纷笑道:“将军可信得过?”
于文略迈步在赵慎身旁道:“将军许我去吧。”不等赵慎开口,又道,“将军前些日叫周乾传令不许我出城,那其中爱惜我生死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杨都统的旧恩我挂怀心中,此时再不相报,怕便再无机会。将军若不允,便是真因这事怪罪我了!”
言罢垂首施礼,只不肯抬头。却觉赵慎一手抓过他手臂,一手托起他双手。那手掌温热,五指亦甚有力。于文略忽觉双足踏地,竟平生几分踏实稳当;抬眼间正对上赵慎双眸,见他眸光明澈笃定,却又如长钉入木,凝然间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日,尉迟远带着西燕军诸将登上沿河近旁的高地。当日西风烈烈,愁云惨淡,长空旷野一片肃杀萧索。洛水滔滔奔涌,浊浪拍击堤岸,遥见龙华山巍峨,洛城屹立如铁。
有卫士向诸人报:“时辰到了。”
尉迟远跨前一步,胸前却抑不住起伏。他双目大睁,直要裂呲一般,众人亦觉胸中激烈心绪难抑,尉迟远道:“泄洪!”
裴禹立于尉迟远身侧,此时转身问道:“范懿呢?”
身旁卫士道:“他官阶不够近前,此时在后面。”
裴禹回首向人群中一扫,见范懿低头站在其中,便点手唤他道:“你过来。”
众人闪开条路,范懿也不抬头,只一路过来,却被裴禹执了手腕引到跟前。只听裴禹道:“今日都是靠你的筹算,你最当好生见此景象。”
言说间,军兵齐声呼喝,那拦水的堤坝已被扒开。方才的鼎沸人声瞬时被淹没,激流轰鸣如重锤击鼓,犹如入冬前山林中野兽腾跃而下的咆哮。河水冲开堤坝,浪涛卷起的枯草碎石,瞬时就被吞没。那河水此时再无遇阻则绕的圆融,仿佛连流动的姿态都已失却,如山摧倾倒玉碎扑地,夯击得地面阵阵颤抖。
水流撕开阻隔,汹涌落地便瞬时蔓延。前方的冲力稍减,其后浪涛又至,层叠踊跃似野马脱缰。转眼间,阵前一时一片汪洋,四散漫溢的河水亦冲击上众人所站的高地,飞溅的水花泛着灰岩般的白色,似要将人迎面击倒。
水流顺着地势,从众人眼前怒嚎而过,直冲洛城而去。远远见浪潮最前一线如一堵高墙移动,其势非但不减反而愈行愈为急猛。
秋风依旧,半空中漫卷的阴云亦纹丝未动,仿佛这苍穹下不可抗的自然伟力,在天地壮阔大河奔流面前,亦无甚特殊;而世间的芸芸众生,更只是沧海一粟。
西燕军诸将俱似被震惊而不能发一言,裴禹身旁的范懿,已几乎跌坐在地上。裴禹侧首见他面色惨白,嘴唇一径发抖。他只知范懿往日的呆板讷言,仿佛万事皆与他无干,却不想此刻是这般神态。他作图计算,精细入微,原来竟是不曾想到过今日的情形?裴禹听得范懿翕动的唇齿间抖索着嘶哑发声道:“竟会如此……”继而手腕已被攥住,范懿颤声复道,“竟会如此?”
裴禹见他细白手指紧紧勒进自己手腕,隔着衣袂,亦能觉出范懿指甲刺进肌肤的微痛。他却并不挣脱,也不动作,只半晌如自语般轻声道:“你若料到是这般,便不敢助我做这事了么?可世事恰如这水势,一旦堤溃,再不论如何,也不能回转。”
只半天功夫,阵前已成一片汪洋,先前的地堡路障已俱没于水下。饶是西燕军自家的营盘驻扎在高处,亦有些稍低处些的营帐被水浸了,不得不弃之不用。
洛城之内,积水浅处及膝,深处几可没顶。士卒们一日间在疏浚城内地沟,却收效甚微。民居营房都被淹泡在水中,军中的粮草早做了准备,移至高处,损失尚小;市民家中粮资被冲走泡坏的不计其数。洪水初泄,有低洼处的民房转眼只余房顶在外,人被困于水中都只得爬在屋脊和近旁树上。之后那些舍不得家宅,呆在屋中眼睁睁被寸寸涨起的洪水吞没的,竟亦有之。城中丧亲失所的民众流离哀号,在各城区驻防的守军不得不将他们召笼收容,可一时又难有妥善安置的处所。
谢让此时已无力起身,军兵们用门板抬着他避过水势。李守德在他近旁,将前日谢让交付他营中的事一件件说过,道:“主簿放心,我都已验看了,俱无差池。”
谢让喘息道:“今后这些便要都要靠在你肩上了。”言罢闭目,半晌才又睁眼道:“城内粮资……”
李守德道:“人口供给,已都削减到半数。只是许多百姓聚在军中……”
谢让道:“若不收容,只怕民心思变,和军心不稳是一般危急;可若收容,这些性命也都是要张口的……”他话未再说,目中却已尽染忧色。
李守德道:“若伙着旁的块茎粉料,粮草上还撑得半月。若过几日水能稍退些,也还有些办法。”又道,“听城外来的消息,尉迟否极染病,外头围城的态势也未必能一直撑得下去。”
谢让点头道:“但愿如此。”
这话音中总是带着听天由命的意思,李守德静默片刻,勉强笑转了话头道:“我听卫士说,主簿今日精神似好些,往日只饮些米汤,今日可能喝粥了。”
谢让笑道:“许是要好了罢。”他口中这样说,心内却自知不过是回光返照。他体力精神虽差,头脑心智却仍是清楚的。公事上已趁早向李守德做了交代,今日见他已全数接手清楚,心中已放了大半。可另一半,却是难讲于人前。思虑了半晌,终低声道:“我有事要见见赵将军,长史得空替我求一句。”
李守德听他这话中的说法甚觉诧异,谢让生性谨慎总恪守着上下礼数倒是不假,可这话说的亦着实太见生分。他心中猜度许是谢让耽心赵慎守城要紧走不开才用了个“求”字,便道:“我正有事报与将军,末了便替主簿捎话。”他此刻亦明白谢让这必是要交代后事,为宽他心,便又道:“主簿放心,城防目下并不慌乱,这一刻的功夫,将军总得还见主簿。”
谢让闻言,轻声道了句“多谢,”只觉力气又耗尽大半,挣扎着道:“你便去罢。”
他目送李守德疾步走了,方又阖了双眼。他这几日辗转病榻,倒觉腹背疼痛愈加厉害,今天不知怎么却未再犯。前几日他因着疼痛不得安睡,难得有一刻能舒坦。此时闭目静卧,本该眠上一眠,可心中翻搅如涛,止不住暗暗长叹了一声。
他入赵竞军中时任如何也不敢想,他这一生中竟经了这些多跌宕。他一介书生,竟也亲身经过多少苦海征杀,血雨沾身。他见过壮士豪气干云,亦见过枭雄末路穷途;生死弹指,荣衰不过转瞬。只这一世,似已活出了几世的悲喜。若他当日未曾做军中幕僚而留在乡野,也到终老此时,又将是何种心境。
他此时病卧围城,或许旁人眼中亦是临终凄凉;然而激流行船,又怎能永立潮头。想他少时至今,初经大事时便往往惊忡而难自持,以为已临绝境。只不过这年年岁岁间,任如何惊天的变故便也都似流水,血雨腥风,总都是过去了。
他听得有人在近旁轻声唤他,睁眼看时,正是赵慎。
谢让道:“我与将军私下说些话。”他见周遭卫士退开,将手覆在赵慎腕上,低声道:“将军莫要怪我。”话音才落,只觉自己掌下猛的一震,听赵慎道:“主簿不怪我么?”
谢让缓缓道:“这桩事,你无论如何是做的错了。其实人心有情并不是错,可是,如何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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