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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精选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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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推想:天已傍晚了。
  大宅终于安静下来。道士虽看不见大宅,但,他却能在心中想像得出它的样子:它高高矗立在那里,四檐翘起,腾腾欲飞;它在那里向人们显示着一派豪富,一派如日中天的上升。
  终于,有家人端来了饭菜。道土觉得那饭菜是凉的。但,他觉得那饭菜依然是好吃的。他似乎有点饿了。再说,他从前四处流浪时,本就是讨人残羹的,早已习惯吃凉了的饭菜了。
  他颇有点怀念李家主人在世时的灯下夜谈。他已记不得与李家主人谈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青灯—盏,柔光满室。那时,室外或是秋风吹拂竹林,或是雨落空阶,或是于脆全无动静,只偶尔从草丛里传来几声虫鸣。他只记得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只记得那些话语醰醰有味,使漫漫长夜倒变得回味无穷。
  现在,他只能独自—个守望着夜晚。他总是久久不能入睡。
  睡着了,又常常醒来。醒来时,他就去想像此时的夜色:天色如墨?月光如水?青蓝—片?还是只有三两颗星于云里沉浮?
  道土老了。当他拄着拐棍站在那条当年李家主人曾将他引至李家的大路上时,人们看到那只是—副清瘦的骨架所撑起—袭空空的道袍。
  这天,李家兄弟全家人宰鸡杀鸭,宴请贵宾高朋,其中有一只鸡,性烈,四处乱飞,最后走投无路,飞进了粪坑里。家人说:将这只鸡扔了吧。李家老大道:“如今虽家大业大,但不可如此浪费。”李家老二说:“道士近来很是瘦弱,将这只鸡煨汤,让他老人家滋补身子吧。”李家老三附和道:“两位哥哥说的是。”
  道士已多日不见肉了,见了鸡汤,大吃大喝。
  还是李家主人健在时就已在李家的—个老佣一旁看着道士,终于说:“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舍得绐您吃—只鸡?”
  “不知。”
  老佣道:“这是—只掉进粪坑里的鸡。”
  道士—笑:“掉进粪坑里的鸡,也是—只鸡。”他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
  几天后,道士对那位老佣道:“请把你家主人叫来,说我明日要走了,我有要紧的话对他兄弟三人交待。”
  老佣去不多—会,李家兄弟一起走到道士面前。
  “我明日要走了。”
  “已经听说了。”老大说。
  “你何必走呢?”老二说。
  “这里也不多你—人。”老三说。
  道士说:“我得走。”他面对着李家三兄弟,问:“知道李家为什么会有今日?”
  “知道。得您老人家指点,我们家锁住了一只灵龟。”
  道土说:“你们兄弟三人还要升更大的官的。但这龟还是要走的。你们去看那棵白果树,它已死啦。那铁链快烂了。”
  李家兄弟立现惊慌:“这如何是好?”
  道士说:“令尊大人在世时,用铁链锁住了灵龟,但那只是—道明锁。若将此龟终身锁住,就得设下暗锁。”
  “如何设法?”道士指指龟颈道:“在颈处挖壕沟—条,深约九尺。”
  李家兄弟领教,当即找来—些劳力,照道士的指点,不出两日,就挖成九尺深一道壕沟。
  此时,道士脑袋忽如雷击,随即觉得眼前有闪电划过,当他双眼睁开时,看到一轮太阳正挂在万古永存的的天上。
  道士站在那条路口,回首—望,只见那座陌生的大宅暴发似的立在那里,老主人在世时的一切平和而质朴的景象皆荡然无存了。道士心中忽生一片凄凉。他转过身去,在人们谁也不注意时,悄然离去。那时,正大雪纷飞,道士的脚印,刚出,旋又被大雪覆盖,仿佛他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这年冬天,天气干燥,仿佛整个世界成了—雄干柴。一天,李家的大宅忽然在五更天失火。更夫—见,紧敲报警的铜锣。前村后舍的人在睡梦中惊醒后,拍起灭火的水龙赶来救火。然而,那条深九尺的壕沟挡住了人们的去路,使沉重的的水龙根本无法越过,等有人摘下门板,铺在壕沟上,将水龙抬到大宅前时,大宅早已化为灰烬,只剩几点余火在那里如鬼火一般在虚幻地跳跃……
  —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柿子树

  出了井之頭的寓所往南走,便可走到东京女子大学。井之頭一带,没有高楼,只有两层小楼和平房,都带院子,很像农村。我总爱在这一带散步,而往东京女子大学去的这条小道,更是我所喜欢走的一条小道,因为小道两旁,没有一家商店,宁静的氛围中,只是一座座各不相同但却都很有情调的住宅。这些住宅令人百看不厌。
  日本人家没有高高的院墙,只有象征性的矮墙。这样的矮墙只防君子,不防小偷。它们或用砖砌成,或用木板做成,或仅仅是长了一排女贞树。因此,院子里的情景,你可一目了然。这些院子里常种了几棵果树,或桔子,或橙子……
  去东京女子大学,要经过山本家。山本家的院子里长了一棵柿子树,已是一棵老树了,枝杈飞张开来,有几枝探出院外,横在小道的上空。
  柿子树开花后不久,便结了小小的青果。这些青果经受着阳光雨露,在你不知不觉之中长大了,大得你再从枝下经过时,不得不注意它们了。我将伸出院外的枝上所结的柿子很仔细地数了一下,共二十八颗。
  二十八颗柿子,二十八盏小灯笼。你只要从枝下走,总要看它们一眼。它们青得十分均匀,青得发黑,加上其它果实所没有的光泽,让人有了玉的感觉。晚上从枝下走过时,不远处正巧有一盏路灯将光斜射下来,它们便隐隐约约地在枝叶里闪烁。愈是不清晰,你就愈想看到它们。此时,你就会觉得,它们像一只一只夜宿在枝头的青鸟。
  秋天来了。柿子树这种植物很奇特,它们往往是不等果实成熟,就先黄了叶子。随着几阵秋风,你再从小道上走时,便看到了宿叶脱柯、萧萧下坠的秋景。那二十八颗柿子,便一天一天地裸露了出来。终于有一天,风吹下了最后一片枯叶,此时,你看到的只是一树赤裸裸的柿子。这些柿子因没有任何遮挡,在依旧还有些力量的秋阳之下,终于开始变色——灯笼开始一盏盏地亮了,先是轻轻地亮,接着一盏一盏地红红地亮起来。
  此时,那横到路上的枝头上的柿子一下子就能数清了。从夏天到现在,它们居然不少一颗,还是二十八颗。
  二十八盏小灯笼,装点着这条小道。
  柿子终于成熟了。它们沉甸甸地坠着,将枝头坠弯了。二十八颗柿子,你只要伸一下手,几乎颗颗都能摸着。我想:从此以后,这二十八颗柿子,会一天一天地少下去的。因为,这条小道上,白天会走过许多学生,而到了深夜,还会有一个又一个夜归的人走过。而山本家既无看家的狗,也没有其它任何的防范。我甚至怀疑山本家,只是一个空宅。因为,我从他家门前走过无数次,就从未见到过他家有人。
  柿子一颗一颗地丢掉,几乎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这些灯笼,早晚会一盏一盏地被摘掉的,最后只剩下几根铁一样的黑枝。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枝上依然是二十八颗柿子。
  又过去了十天,枝上还是二十八颗柿子。
  那天,我在枝下仰望着这些熟得亮闪闪的柿子,觉得这个世界有点不可思议。十多年前我家也有一棵柿子树──
  这棵柿子树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给的,起初,母亲不同意种它,理由是:你看谁家种果树了?我说:为什么不种?母亲说:种了,一结果也被人偷摘了。我说:我偏种。母亲没法,只好同意我将这棵柿子树种在了院子里。
  柿子树长得很快,只一年,就蹿得比我还高。
  又过了一年。这一年春天,在还带有几分寒意的日子里,我们家的柿子树居然开出了几十朵花。它们娇嫩地在风中开放着,略带了几分羞涩,又带了几分胆怯。
  每天早晨,我总要将这些花数一数,然后才去上学。
  几阵风,几阵雨,将花吹打掉了十几朵。看到凋零在地上的柿子花,我心里期盼着幸存于枝头的那十几朵千万不要再凋零了。后来,天气一直平和得很,那十几朵花居然一朵未再凋零,在枝头上很漂亮地开放了好几天,直到它们结出了小小的青果。
  从此,我就盼着柿子长大成熟。
  这天,我放学回来,母亲站在门口说:“你先看看柿子树上少了柿子没有。”
  我直奔柿子树,只看了一眼,就发现少掉了四颗——那些柿子,我几乎是天天看的,它们长在哪根枝上,有多大,各自是什么样子,我都是清清楚楚的。
  “是谁摘的?”我问母亲。
  “西头的天龙摘的。”
  我骂了一句,扔下书包,就朝院门外跑,母亲一把拉住我:“你去哪儿?”
  “揍他去!”
  “他还小呢。”
  “他还小?不也小学六年级了吗?”我使劲从母亲手中挣出,直奔天龙家。半路上,我看到了天龙,当时他正在欺负两个小女孩。我一把揪住他,并将他掼到田埂下。他翻转身,躺在那里望着:“你打人!”
  “打人?我还要杀人哪!谁让你摘柿子的?”我跳下田埂,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又猛地向后一推,他一屁股跌在地上,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别再碰一下柿子!”我拍拍手回家了。
  母亲老远迎出来:“你打人了?”
  “打了。”我一歪头。
  母亲顺手在我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过不一会儿,天龙被他母亲揪着找到我家门上来了:“是我们家天龙小,还是你们家文轩小?”
  我冲出去:“小难道就该偷人家东西吗?”
  “谁偷东西了?谁偷东西了?不就摘了你们家几颗青柿子吗?”
  “这不叫偷叫什么?”
  母亲赶紧从屋里出来,将我拽回屋里,然后又赶紧走到门口,向天龙的母亲赔不是,并对天龙说:“等柿子长大了,天龙再来摘。”
  我站在门口:“屁!扔到粪坑里,也轮不到他摘!”
  母亲回头用手指着:“再说一句,我把你嘴撕烂。”
  天龙的母亲从天龙口袋里掏出那四只还很小的青柿子扔在地上,然后在天龙的屁股上连连打了几下:“你嘴怎么这样馋?你嘴怎么这样馋?”然后,抓住天龙的胳膊,将他拖走了,一路上,不住地说:“不就摘了几个青柿子吗?不就摘了几个青柿子吗?就像摘了人家的心似的!以后,不准你再进人家的门。你若再进人家的门,我就将你腿砸断!……”
  母亲回到屋里,对我说:“当初,我就让你不要种这柿子树,你偏不听。”
  “种柿子树怎么啦?种柿子树也有罪吗?”
  “你等着吧。不安稳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后来,事情果然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这棵柿子树,使我们家接连几次陷入了邻里的纠纷。最后,柿子树上,只留下了三颗成熟的柿子。望着这三颗残存的柿子,心里觉得很无趣。但,它们毕竟还是给了我和家人一丝安慰:总算保住了三颗柿子。
  我将这三颗柿子分别做了安排:一颗送给我的语文老师(我的作文好,是因为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一颗送给摆渡的乔老头(我每天总要让他摆渡上学),一颗留着全家人分吃(从柿子挂果到今天,全家人都在为这棵柿子树操心)。
  三颗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十分耀眼。
  母亲说:“早点摘下吧。”
  “不,还是让它们在树上再挂几天吧,挂在树上好看。”我说。
  瘦瘦的一棵柿子树上,挂了三只在阳光下变成半透明的柿子,成了我家小院一景。因为这一景,我家本很贫乏的院子,就有了一份情调,一份温馨,一份无言的乐趣。就觉得只有我们家的院子才有看头。这里人家的院子里,都没有长什么果树。之所以有那么个院子,仅仅是用来放酱油缸、堆放碎砖烂瓦或堆放用作烧柴的树根的。有人来时,那三只柿子,总要使他们在抬头一瞥时,眼里立即放出光芒来。
  几只喜鹊总想来啄那三颗柿子。几个妹妹就轮流着坐在门槛上吓唬它们。
  这天夜里,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隐约觉得是母亲。她轻声说:“院里好像有动静。”
  我翻身下床,只穿了一条裤衩,赤着上身,哗啦抽掉门栓,夺门而出,只见一个人影一跃,从院里爬上墙头,我哆嗦着发一声喊:“抓小偷!”那人影便滑落到院墙那边去了。
  我打开院门追出来,就见朦胧的月光下有个人影斜穿过庄稼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那棵柿子树已一果不存,干巴巴地站在苍白的月光下。
  “看见是谁了吗?”母亲问。
  我告诉母亲有点像谁。
  她摇摇头:“他人挺老实的。”
  “可我看像他,很像他。”我仔细地回忆着那个人影的高度、胖瘦以及跑动的样子,竟向母亲一口咬定:“就是他。”
  母亲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凉丝丝的夜风里,望着那棵默然无语的柿子树。
  我忽然冲出院门外,大声叫骂起来。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异常宏大而深远。
  母亲将我拽回家中。
  第二天,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三颗柿子,闹到了我家。他的样子很凶,全然没有一点“老实”的样子。母亲连连说:“我们没有说你偷,我们没有说你偷……”
  那人看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就三颗柿子嘛!”
  母亲再三说“我们没有说你偷”,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去。
  我朝柿子树狠狠踹了几脚。
  母亲说:“我当初就说,不要种这柿子树。”
  晚上,月色凄清。我用斧头将这棵柿子树砍倒了。从此,又将我们家的院子变成了与别人家一样单调而平庸的院子。……
  面对山本先生家的柿子树,我对这个国度的民风,一面在心中深表敬意,一面深感疑惑:世界上竟能有这样纯净的民风?
  那天,中由美子女士陪同我去拜访前川康男先生。在前川先生的书房里,我说起了柿子树,并将我对日本民风的赞赏,告诉了前川先生。然而,我没有想到前川先生听罢之后,竟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一番话来,这番话一下子颠覆了我的印象,使我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茫然与困惑。
  前川先生说:“我倒希望有人来摘这些柿子呢。”
  我不免惊讶。
  前川先生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许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长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成熟时,有许多上学的孩子从这里路过,他们就会进来摘柿子,我一边帮他们摘,一边说,摘吧摘吧,多吃几颗。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是柿子汁,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孩子们吃完柿子上学去了,我们就会站到院门口说,放了学再来吃。可是现在,这温馨的时光已永远地逝去了。你说得对,那挂在枝头上的柿子,是不会有人偷摘一颗的,但面对这样的情景,你不觉得人太谦谦君子,太相敬如宾,太隔膜,太清冷了吗?那一树的柿子,竟没有一个人来摘,不也太无趣了吗?那柿子树不也太寂寞了吗?”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回味着前川先生的话。他使我忽然面对着价值选择的两难困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又见到了山本家的柿子树。我突然地感到那一树的柿子美丽得有些苍凉。它孤独地立着,徒有一树好好的果实。从这里经过的人,是不会有一个人来光顾它的。它永不能听到人在吃了它的果实之后对它发出的赞美之辞。我甚至想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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